陆贵妃提议带暴君出去玩的时候其实并未考虑到出宫的艰难。毕竟他自己就是暴君口中的南楚帝,逢年过节出宫与民同乐也是常有之事。
前些年陪着他一起出去的还都是妹妹陆昭平,可昭平如今有了心上人,他这个做兄长的也就是时候把位置给让出来了。
只是暴君这边,显然要比妹妹那边更难应付……
谢玄元刚才的表情分明是心动,但很快他便将真实的情绪掩藏起来,换上了一副兴致缺缺的表情道:
“宫外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朕才懒得去。再说你一个人潜入皇宫尚且费尽心机,带着朕只怕连这宫门都出不去。若是被那南楚帝发现,怕是没什么好下场。”
陆贵妃听暴君这话里话外,分明是担忧他安危的意思,不由得心下一喜,又凑近了些追问道:“陛下不肯去,是怕臣妾遇到危险?”
小心思被人戳破,暴君的脸上露出几分嫌弃和不悦:“休要自作多情。”
陆贵妃早已熟知如何将暴君的话反着听,他一边打开食盒将浮元子和饺子摆上桌,一边解释道:
“其实离宫两三个时辰去外面逛逛并不算困难,臣妾早就想好了不被人发现的应对之法,定能万无一失。此事只看陛下愿与不愿……”
天色昏暗,屋中的烛火也并不十分明亮,在光影的映衬下暴君愈发好看。谢玄元相貌大部分随了他的异族母亲,轮廓精致,鼻梁高挺,眉眼极是出彩。
陆长平看着他,他亦偏过头来,深深看着等他下决断的陆贵妃。
时至今日,他半盲的双目依旧毫无起色。即便两个人近在咫尺,他眼中映出的也只是一道挺拔而模糊的影子。可即便如此,他却许久不愿挪开视线。
暴君盯得太过专注深情,反倒是陆贵妃先被看得心怦怦直跳。他低下头来,心不在焉地数起了碗里浮元子的个数。
良久,他才听到身侧的谢玄元轻声问道:“为了朕,真的值得冒这样的风险吗?”
陆贵妃哪里敢告诉暴君自己带人出宫根本不必冒风险。不愿再让对方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究下去,他轻描淡写道:“只要陛下过得开心,这便不算是冒风险。臣妾所做的一切皆是心甘情愿。”
可他这番话似乎适得其反,暴君非但没有因为他这份“自愿”彻底卸下心理负担,反倒抿紧了薄唇,灰蒙蒙的凤眸中有水光一闪而过。
谢玄元低下头,干巴巴地应道:“出宫一事朕答应了,但你莫要在路上多事。这主意是朕自己拿的,一切的后果便也由朕自己来担。若真撞上了追兵,别留下来碍手碍脚……”
陆贵妃还想劝说几句,却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独属于那暴君的温柔。虽说不坦率了些,心意却真挚而热烈。
所谓的患难见真情也不过如此。怪不得昭平收藏的那许多话本里经常会出现有情男女双双私奔的狗血情节,原来“私奔”真的可以增进感情?
想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陆长平忍不住勾起唇角,舀起一勺芝麻馅儿的浮元子送到暴君唇边。
陆贵妃这层身份格外好用,即便不知勺子里盛的是什么,谢玄元也听话地张开嘴乖乖配合投喂。
明明几日前,他还在怀疑南楚帝送来胡萝卜是要下毒暗害……现在却一副毫无戒心的模样。
亲眼见证了暴君的区别对待,陆贵妃心里有点酸又有点甜。最后,忍不住开始替自己的将来担忧起来。
若是有朝一日,暴君发现他最宠爱的陆贵妃和他最嫌弃的南楚帝是同一个人,只怕现在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
除夕过后便是元宵。南楚风俗,元宵前后会有连续五日的灯市,灯市上各式各样的表演甚是新奇。
此时南楚的年轻男女通常走出家门借着赏灯的机会互相认识,门当户对的更有机会成就一段良缘佳话。
五日灯市中,尤以上元节当日最为热闹。人来人往忙着过节之际,也正是偷偷混出宫的大好时机。
陆长平打定了主意带暴君出宫散心,自然是早早就做了一番准备。今年上元夜的宫宴散场得格外早,南楚的长公主才陪着自家皇兄喝了三杯酒,便自称不胜酒力早早离席。
陆陛下看着明明没醉却要装醉的妹妹,心情格外复杂。他猜到昭平这八成是早已与季尚书有约,急着打扮一番出宫赏灯。只是他这个做兄长的,就算看破也不能说破罢了。
不过昭平这一走,倒也方便了他带着自己藏在宫里的“小情人”偷偷溜出去凑热闹。于是陆长平也只是在宫宴上敷衍地吃了个半饱,便放下筷子与到场的南楚皇亲国戚们寒暄一番匆匆离去。
虽说原本是担心暴君憋坏了,这才提议一同去逛灯会,但陆陛下也并非没有自己的小心思。他今夜一身男装打扮,反倒是手提的箱笼里放了一套女子的衣衫首饰。
待到谢玄元放他进门,陆陛下犹豫片刻,开口道:“今日灯会,人应当都忙着去看灯了,我们便来钻钻这宫中守备的空子。只是……”
“只是?”谢玄元闻言微微蹙眉,面上现出关切之色。他本来对这出宫之行很是期待,可如今听来似是并不简单。
好不容易过节,陆长平也想从暴君这里讨些福利。他按照计划,颇为正经地接住暴君的话头:
“只是宫门守备虽松,陛下这里却始终是南楚帝关注的重点。陛下容貌气质如此出众,贸然出门定会被旁人认出来,要想顺利出行,就需要乔装改扮一番。”
不知是真的完全信了陆贵妃的话,还是本就缺少这方面的常识。谢玄元略一思索,竟赞同地点了点头:“言之有理,你要让朕如何乔装?”
陆贵妃看看暴君那张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又看看他微微隆起的小腹,放低了声音建议道:“陛下如今身子不便,扮做内侍恐令人生疑。依臣妾看,倒不如暂且扮做女子……”
他话音刚落,就见暴君皱眉皱得更狠了,显然是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谢玄元本就是骄傲的性子,虽怀着身孕却不想被当成女子对待。
他想要直接拒绝,却想到为了替嫁不得不扮做女子数月之久的陆贵妃,心顿时又软了下来,最终长叹一声:
“罢了。这些日子你为了朕也受了不少委屈,朕如今为了你的安危稍微委屈一下又何妨。”说到这儿,他俊丽的眉目忽地又现出几分狠厉之色,“这笔账迟早要算在那南楚帝陆长平身上。他日若有机会,朕定要让他好看!”
陆贵妃在一旁感动到一半儿,忽地又听见自己的名讳被谢玄元恶狠狠地叫出来,错乱之感愈加严重。
好在目前暴君的全部恨意都是冲着那多管闲事的南楚帝的,在陆贵妃面前简直称得上乖巧可人。就算被按在梳妆台前细细描摹上妆,也只有纤长的睫羽在不安地颤动,身体上却不曾有过半分的推拒。
女装一事看似简单,可要想做到专业也并不容易。穿上女子的衣裙仅仅是最后一步,而在此之前的诸般准备工作才最是紧要。上妆、挽发、佩戴首饰,无论哪个环节出现失误,都无法达到最终的惊艳效果。
好在陆贵妃熟能生巧,女装技艺愈发精湛,而暴君底子极佳又难得配合。这全套流程走下来,竟也只花费了半个时辰的工夫。
待到一切完成,陆贵妃扶着暴君的肩膀欣赏镜中被置换了性别的美人,竟也有一瞬间的惊艳。
镜中的“女子”肤白貌美、容色极佳,眉目深邃中带着几分凌厉,无疑是个带着几分北地风情的美人。都说生子肖母,这下陆贵妃倒有点儿明白,为何北卫宫中传言谢玄元的母妃当年极是得宠了。
倘若谢玄元并非是北卫的九皇子,而是北卫的九公主,性格再稍稍温婉一些,只怕也会像昭平一样博得一个“北卫第一美人”的称号。
到时候,只怕就不是他辛苦地女装去北卫联姻,而是北卫将“九公主”抬到南楚的皇宫里来了。
谢玄元见身后的陆贵妃双手搭在他肩上许久未动,越发羞耻地暗暗攥紧了手指:“怎么?朕女装以后很丑?”
陆贵妃想要纠正暴君这天大的误解,又不好用力过猛地夸赞,只得努力将惊艳默默藏在心底:“陛下就是陛下,无论穿什么在臣妾心中都是最好看的。”
谢玄元显然是不信,他冷笑一声,定定望着镜中簪钗挽发形似女子的模糊身影自嘲道:“你不必这般小心翼翼,左右朕现在什么都看不见,要怎样作弄随你去便是。”
他今夜似是心情不错,对心仪之人的态度近乎纵容。
出门之前,陆贵妃替暴君换好了衣裳,又担忧孕夫受冻,贴心地拿出一领镶了一圈银狐绒的雪白斗篷披在了对方身上。
那斗篷精致华贵,在领口处打的蝴蝶结也颇为用心。对普通女子来说略显拖沓的长度,穿在身形挺拔修长的暴君身上,倒显出几分清贵出尘的气质。
更为难得的是,谢玄元平日里惯穿黑色,几乎从未穿过颜色如此清新的衣衫。陆美人觉得新奇,只恨此地没有宫廷画师,无法将这难得的美景描画出来。
暗自将女装后的暴君悄悄地欣赏了一遍之后,陆贵妃突然有点后悔了。
谢玄元若只是女装之后待在这宫殿中供他一人欣赏便也罢了,可事先说好了要带他去那人流混杂的灯市里凑热闹。灯市人多眼杂,小暴君又这般好看,叫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白白看了去可如何是好?
陆贵妃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拉起谢玄元身上白斗篷的帽子,认认真真地遮住了对方半张脸,这才勉强放下心来。
末了还不忘欲盖弥彰一句:“陛下,深冬天寒,应注意防寒保暖才是。”
谢玄元不疑有他,就势将头顶的兜帽拉得更低了些,刚好只露出一小部分精致漂亮的下颌线。
饶是经过了一番用心的准备,在离宫的路上,陆贵妃还是不自觉地抓紧了暴君微凉的手。他像是生怕将自己手中的“宝物”弄丢,到了灯市上更是守在谢玄元身边寸步不离。
可谢玄元到底保留着些许少年心性,前段时日被困在南楚皇宫中不见天日,已是压抑至极。如今难得有机会同心爱之人一同出游,兴致颇为高涨。就算双目半盲,依然本能地拉着陆美人朝灯光最盛、人声鼎沸的主街道走去。
灯市里不止人多,摊位也多,年轻的男男女女围着摊位走不动路,陆美人和暴君的行进速度就也跟着慢了下来。
谢玄元看不清路,注意点自然不在街道两侧悬挂的彩色花灯上。不过视觉上的不足,倒是在其他方面得到了补偿,很快他便注意到了附近糕点铺和糖画摊飘来的甜甜香气。本就喜欢甜食的暴君闻到糖味儿之后不由得脚步一顿,有些走不动路了。
陆美人自己并无什么想买的东西,全程都在关注着暴君的反应。如今见对方脚步放缓踌躇不前,便知道定是有了感兴趣的东西。放眼四周,除了形形色色的花灯,便只有那糖画摊最是惹眼。
于是他主动靠到谢玄元跟前,放低了声音颇为体贴地询问道:“陛下喜欢什么样式的糖画儿,我待会儿叫那摊主去做。”
可谢玄元闻言却故意加快了脚步,试图远离那糖画摊:“不必了。朕不想吃。”
陆长平觉得奇怪,对方刚才明明是一副很想吃的样子,为何要在这等小事上嘴硬。他不死心地追问道:“南楚的糖画儿金黄剔透,又香又甜,入口即化……陛下当真不想试试?”
谢玄元听他用这副人贩子诱拐孩子的语气劝说自己买糖画儿,忍不住抽抽嘴角:“说了不吃那就是不吃。请朕吃东西之前也不看看,你这个月的俸禄还剩多少……”
他似是不忿,最后小声补了一句:“区区糖画有什么可稀罕的?你若肯乖乖随朕回去当皇后,还不是想要多少就买多少?”
陆美人听到这儿才恍然大悟,暴君这哪里是不想吃,分明是在给他的私库省银子……
暴君在北卫为了陆贵妃挥金如土,可如今竟也开始学着精打细算、节约银钱了。
可陆贵妃哪里穷到了要暴君和他一起吃苦的地步?不说国库,单论他南楚皇宫里的那座私库,就已经足够应付宫中未来几十年的庞大开销了。
不过既然暴君觉得他穷,还对他如此体贴照顾,那他也该借此机会刷一波好感度。
陆贵妃一把拉住谢玄元的手,将眼看着就要走远的人又给拉了回来道:
“陛下说的是,一个糖画儿不过几文钱,确实没什么稀罕的。可今日过节,我们来都来了,买上一个感受一下节日气氛倒也无妨。为了节约银钱,我们二人就只买一幅糖画儿一起吃,这样如何?”
谢玄元闻言,不知脑补出了什么,玉白的脸色蓦地一红。他捏紧了掌心中陆贵妃的手指,不悦地警告道:“那要记得选个无人的僻静之处。若敢大庭广众之下引人来围观,朕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怕丢人是一回事,想和陆贵妃亲近又是另一回事。在得了陆贵妃的保证之后,谢玄元这才放心地牵住陆贵妃的手凑到近前去选样式。
这糖画摊的摊主是一对两鬓斑白的老夫妇,丈夫用溶好的糖汁在石板上画出各种图案,妻子则负责再旁招揽生意和收银钱。
在暴君和陆美人躲在旁边犹豫的时间里,摊位前原先排着的许多人都已买好离开了。因此没一会儿便轮到了他们。
陆长平今夜穿的是男装,身姿挺拔高挑,气质如玉树芝兰,即便穿着朴素的衣物混在一众年轻男女中也尤为显眼。而他身旁跟着的女装暴君虽看不清面容,却身段极佳,在那领银狐绒斗篷的衬托下竟显出了几分娇俏来。
两人站在一起,身高虽相差无几,但举止亲密、气场相合,确实十分登对。不只是路人走过时忍不住朝着他们这边多瞧几眼,就连卖糖画的老夫妇也同他们搭话。
那老妇人看着小腹微微隆起,“羞怯”地牵着陆美人的手的暴君,脸上泛起笑意,忍不住问道:
“小郎君,这可是你家的娘子?”
陆美人鲜少遇到这样与暴君性别身份对调的场合,突然被这么一问,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他和谢玄元虽说成了亲,现下连孩子都已经有了。可小暴君是个在意颜面的人,向来只肯承认陆贵妃是自己的宠妃,却不愿被人看作是陆贵妃的媳妇。
怕自己胡言乱语将人惹恼,陆长平只好微微摇头支吾道:“并非如此。这……这是舍妹……”
可这番胡言乱语还没来得及说完,他便感到手上一痛。原来是暴君听出了他的推脱之意,愤恨地加力,狠狠捏住了他的手指。
紧接着,便听谢玄元放轻了声音,幽幽质问道:“只因我眼睛坏了,你便要无情休妻了么?”
他的声线不似女子柔和,微哑中透着冷淡,却又是说不出的蛊惑人心。
陆美人被他这回答吓得一激灵,这下子更加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反过来轻轻捏了捏暴君的手,叫他不要再语出惊人。
到底是谁把他的纯情暴君给教坏了!
感情中,稍显弱势的一方总是会更容易博得其他人的同情。老妇人听了谢玄元那引人误会的话语,又看了看他明显已怀有身孕的身材,早已在脑中上演了一百出渣男负心的戏码。
她收起了方才和善的态度,用谴责的目光看向陆长平道:
“小郎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有道是贫贱之交不能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就算你家娘子的眼睛看不见了,她也已经怀上了你的骨肉。你怎么能忍心不要她呢?”
那一直低头煮糖汁的老汉闻言也跟着帮腔:“看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没想到却是个待娘子不好的负心汉。”
这二老你一句我一句,翻来覆去地给陆贵妃做起了思想教育,将怀孕的辛苦不易还有操持家事的艰难都变成了说教的素材,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眼看着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对着他们小两口指指点点,陆美人百口莫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