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映宵:……早知如此,还不如刚才就那么晕在地上,至少还有一层柔软的草叶垫着。
凌尘见沈映宵才刚躺下,就本能想坐起来,他抬袖一挥把徒弟定在原处:“不必多礼。你的屋子是我弄坏的,我这里你安心住着便是。”
“……”沈映宵脊梁骨都要硌麻了,却只能含泪道谢,“那就……多谢师尊了。”
修真之人几日几月不睡觉,自然也不会累死。
但在这一方世界,修为讲究顺应天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因此到了夜间,修士们大多会找个地方盘坐或躺着,呼吸吐纳,自成循环€€€€俗称睡觉。
沈映宵一边被这玉床硌得背疼,一边忍不住暗暗想:这么多年下来,他险些忘了,师尊这种人,怎会准备柔软床榻?他显然是更爱盘坐的那一派。
这方小世界重置之前,也就是前世,沈映宵其实也喜欢学着师尊,整日盘坐。
但自从被小师弟一剑刺死,元神归去轮回司,他便不得不改了习惯€€€€与沈映宵同屋的那位室友,似乎是从一个毫无灵力的古代世界升上去的,虽是文士,却崇信鬼神。
第一天晚上同住,那柔弱文人半夜被噩梦惊醒,惊魂未定之时,一转头便看到一动不动盘坐着的沈映宵,登时吓得魂都掉了。
第二天那人便发起了高烧,还把辛苦攒的积分全都拿去买了辟邪符。若非沈映宵好心资助,恐怕那位舍友早已饿死在上任的第一个月了。
那时沈映宵还是一个不愿给别人多添一丝麻烦的老好人,见室友被他吓得够呛,他只好不再半夜盘坐,改成躺着。
习惯之后,反倒觉得这样比端坐自在了许多。于是即使日后有了自己的独立府邸,不用顾及旁人,沈映宵也再没有回到之前的习惯。
沈映宵:“……”大概这就是俗话说的学好一辈子,学坏一出溜?
……可是躺着修炼真的很快乐。
想起这事,沈映宵便不禁走神:不如找个机会,对师尊也安利一下夜间躺修?
师尊若也归到“躺着修炼”一派,传出去了,天下恐怕有不少人要跟风效仿,一起躺着。这么年复一年,风俗变更,夜间躺着修炼吐纳,便会转为正统,沈映宵也不用担心有人看到自己大晚上躺着,会嫌他怠惰。
正在心里拨着小算盘,一只手忽然落到他肩上。
“!”沈映宵正在心里大逆不道地编排凌尘,冷不丁被正主按住,他吓了一跳,“师尊?”
凌尘一手撑在他枕边,微俯着身,细细观察着沈映宵的表情:他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有些看不懂这个徒弟了。
€€€€比如刚才映宵那有些开心、有些心虚、又有些感慨的复杂模样,他还是第一次见。
不过这显然不是什么值得烦恼的问题,有话直接问便是了。凌尘:“你方才在想什么?表情如此古怪。”
“……”沈映宵眼睛眨了眨,磕磕绊绊的,“我,我只是在想,这床有些冷。师尊把这等法宝借给我用,我却体会不到其间妙处,着实浪费。”
原来如此。
凌尘并未怀疑,又一次把想要起身的徒弟按回去,耐下心来同他解释:“躺久了便暖和了,这种寒玉活血化瘀,对接续经脉多少有些用处。”
顿了顿,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我太久没在峰中停留,忘了还有这么一张床,若早记起,便早给你送去……这些日子,你先留在我这吧。”
他这么一说,沈映宵顿时也一阵惋惜:若是师尊早点把这硬邦邦的床送去,刚才打起来的时候,他便能顺势把床劈了。
然后自己便不用再像一盒炒酸奶似的,直挺挺地睡在这冰板床上挨冻。
……可师尊毕竟一番好意。
沈映宵只好闭了闭眼,附和着夸赞道:“的确,师尊这么一说,我便觉得灵力像在自行循环,身体格外轻盈。”
凌尘被他强撑着的语气逗笑了,神色微缓,屈指在他眉间弹了一下:“轻盈?能止住你身上疼痛,便已值得庆幸。”
第8章 我的孽徒师弟
说话间,凌尘伸出手,修长手指搭住沈映宵腕脉,相同属性的灵力沁入体内,温泉般抚过残破的经脉。
这些经脉的损伤,的确都是自内而外的,符合心法走岔的样子。再加上沈映宵自己也这么说,凌尘于是并未起疑。
他感受着徒弟体内糟糕的状况,轻叹一声:“你修炼一向稳扎稳打,好端端的,道心怎会动摇成这样?”顿了顿,又道,“是担心魔尊晋入大乘,你当年的经历在各地重演?”
沈映宵垂下眼睫,一脸忧心地点了点头,像是承认了凌尘的说法。
心里则暗自庆幸:有一个喜欢独立思考的师尊,偶尔倒也是件好事€€€€虽然师尊经常把一件平平常常的事,想象到面目全非,但有些时候,却也误打误撞地非常方便。
……比如现在。
旁边。
凌尘对沈映宵已经更新换代的内核并不知情,还当这是从前那个不会说谎的乖徒弟。
想起徒弟先前非要同楚傲天结侣的事,他轻声斥责:“我们既已踏上修行之途,便不该再想着将修为拱手送人。唯有将生机握在自己手中,才能一往无前,得窥大道。”
沈映宵乖巧点头,像是听了进去,思绪却早已控制不住地飘远。
€€€€仙灵之体在修行之初,的确十分无助。
倒不是本身资质不好,而是他们体内那些至纯至净的灵力,能无视一切瓶颈,助人修为拔升。因此这体质的拥有者,往往一现世便被各方抢夺,在成长起来之前,便会先一步沦为炉鼎,尝遍世间苦难。
沈映宵能顺利走到今天这一步,只能说不幸中透着几丝幸运:他一出生便在荒芜避世的村庄,平日里,村子附近压根没有修士经过,他这块珍宝,便也始终无人发觉。
后来魔宗肆虐,血腥屠村。恰好在附近的凌尘察觉魔息,匆匆赶过来时,满村已经只剩沈映宵一人。
或许是对相同的体质生出了怜悯,也或许是沈映宵恰好合了眼缘,凌尘从那时起便收他为徒,将沈映宵庇护在羽翼之下,直到徒弟晋入元婴期之前,几乎寸步不离。
而一到元婴,仙灵之体就会有所质变,不再是那种只能被搓圆捏扁的可怜经验包。
到了这个境界,只有他们自愿,才能渡给别人修为。否则若是有人动了歪心思,想要硬取,那人便会被吸入体内的灵力反噬,轻则修为大损,重则爆体而亡。
沈映潇:“……”话虽如此,可实际上,“自愿给予”一词,背后实在包含了太多手段。
而从前世的事来看,别说他一个小小元婴了。哪怕是修为已至合体期、只差半个境界便能飞升的师尊,只要被小人盯着暗放毒箭,也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前世……
沈映宵脑中闪过那时的事,忍不住抬起手背搭上眼睛,掩住了眸底的幽暗。
前世,一切变故的开端,正是前几日那场“魔源现世”的消息。
当时沈映宵并未同楚傲天解除婚约,可起身去傲天宗之前,他却莫名其妙地走火入魔,身染浊气。
这样的仙灵之体,自然没法再用来助人飞升,所以最后启程去傲天宗、假借结侣之名引魔尊上钩的人,竟然换成了师尊。
而就是那一次,师尊半路遭伏,然后便和他途中偶遇的小师弟一起失踪了。
直到几日后,消息传回天行宗,沈映宵才从同门那里听说:小师弟觊觎师尊已久。两人同时失踪,定是因为师尊负伤之后,师弟趁人之危将他关了起来,然后在谁也找不到的秘地……强行不轨之事。
那时沈映宵惊痛之余,思来想去,也没想起小师弟哪里像是那种狼子野心之人。因此起初,他对这传言置若罔闻,不肯相信。
可是后来再遇,远远望去,小师弟修为莫名其妙地大幅拔升,师尊又迟迟没有现出过身影。
而这唯一的一次偶遇,才一照面小师弟便已离开,沈映宵根本追不上人,只好四处奔走,打探着师尊的下落,一边又止不住地心焦。
日复一日,沈映宵体内那些难以驱逐的浊气沁入元婴,他竟真的渐渐生出了心魔。
心魔发作,整个人都变得不再像自己,思维更是难以控制。沈映宵恍惚间甚至看到了师弟以下犯上,拿剑架在师尊颈侧逼人就犯的幻象……他惊怒异常,费了不知多少力气搜寻,等重新清醒过来时,竟误打误撞地找到了那两人藏身的地方。
然而好不容易摸到师尊被囚的洞府,好不容易找到被锁链符阵牢牢困住的师尊,还没来得及上前解救,沈映宵便被匆匆赶回的师弟一剑刺死。
€€€€那个他一手带大的师弟,望着他的目光寒凉入骨,像在看一个死人。连刺穿沈映宵心脏的剑尖,都不及他的目光寒冷。
沈映宵向来知道这个师弟实力不俗,可却从未想过竟能不俗到这种地步,自己在他面前弱小得像个稚童,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死后,或许是因为魂体特殊,也或许是死的不明不白,怨气不浅。沈映宵的意识没在黑暗中沉沦太久,便已被拉去了轮回司。
“是有什么误会,还是他真的垂涎师尊的修为,垂涎到了走上了歪路的地步?”
往后的数百年,偶然从穿心利剑的噩梦中惊醒时,沈映宵总是克制不住地反复琢磨这件事。
然而在他死后没多久,这方小世界便因故重置。时间逆转往前,那些让他痛苦、愤怒、悲伤的过往,全都被抹平归零……令人不甘,却也因此有了重来的机会。
“映宵?”
清冷嗓音响起,将沈映宵从回忆的漩涡抽离,轻轻带回到现实当中。
凌尘握住他横在眼前的手,想将他的手放下来。沈映宵却反常地没有顺从,依旧盖着眼睛偏过头,不肯看他。
凌尘微怔,以为徒弟这是不认同他刚才所说的话,不由蹙眉。
可看到沈映宵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拳,指骨苍白,指甲深深嵌进手心,他那冷硬的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了。
……罢了,谁让徒弟最近心性出了问题,不能硬来。
“我并非在责怪你。”凌尘按按眉心,尽力让语气不再那么冰冷,“我也知道你是不想让魔尊为祸苍生,才出此下策€€€€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我怎会怀疑你的用心。”
清清冷冷的嗓音,在沈映宵耳边流淌而过,无比鲜明地昭示着身边那人的存在感。
沈映宵忍不住抬了抬手,从指缝间看了凌尘一眼。
师尊两世的模样在他脑中叠加,听着那句“最得意的弟子”,沈映宵笑得有些勉强:师尊遭伏时帮不上忙就算了,之后师尊被关,自己竟也许久都没能找到他的所在。
后来好不容易撞大运找到了,还什么忙都没帮上呢,就被那个孽徒师弟像捏小鸡崽似的随手弄死了……也不知如今的师尊看到他上辈子的废物模样,是否还说得出这句话。
越是这么想,那些本以为已经淡忘的回忆,便越是汹涌袭来。
沈映宵闭了闭眼,暗自忍着。然而凌尘以为他是哪里难受,竟俯下身靠近看他。
微凉的气息扑面而来,沈映宵抬眸望着那一抹让他揪心了数百年的人影,心中情绪复杂难言,等回过神时,他竟胆大包天地一侧身,用力把人抱住。
凌尘愣住了。
僵了半晌,他才在“把这孽徒打下山”和“罢了徒弟有伤在身,此时他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先放他一马”当中,艰难选择了后者。
然后学着偶然见过的凡间长辈安抚小辈的模样,生疏地抬起手,拍了拍沈映宵的肩背。
随后却越想越觉得不对。
即便是道心动摇,行事也总会有自己的逻辑€€€€而仔细想来,映宵根本不是那种明知有错,还梗着脾气死不悔改的性子。
换句话说,如今徒弟的这副模样,比起知错,倒更像是强忍着什么说不出口的委屈。
“究竟出了何事?”想起前不久在山门口,楚傲天说的什么“宗门大殿的审判”,凌尘声音微冷,“宗中有人逼你同楚傲天结侣?”
“……”
沈映宵一腔复杂的情绪,硬生生被“楚傲天”这个画风不对的名字冲散。
他噎了一下,默默抬起头,望向对面久别重逢的师尊,极少有机会看得这样仔细。
凌尘大多时候是个冷冷清清的人,许多事都不放在心上:宗门里传他的闲言碎语,他充耳未闻;宗门外有人背后坑他,他也懒得找过去报仇,最多只在下次撞见时,顺手送上一剑。
可此时近距离望过去,那双素来清浅的眼睛,却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火山湖。湖底藏着被坚冰掩盖的温情和薄怒。好像只要沈映宵点一下头,凌尘就会提剑赶去主峰,把那个咄咄逼人的宗主削成人棍。
沈映宵:“……”自家那个烦人的宗主姑且抛到一边,他倒是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那位楚宗主,不是叫楚霸天么,师尊为何总喊他傲天?
……嗯?说起这个,究竟是霸天还是傲天来着,他怎么有些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