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球的瞳孔似乎在随着€€的欢愉而乱转,它们杂乱无章地运动着。而后,猛地向着关尔越所在的位置聚焦。关尔越看见那些眼球盯着他,像是人的笑眼一样,弯出了一个愉悦的弧度。
€€发现了关尔越。
第39章 返乡(六)
这天晚上,当陆仁数到第三百二十二只羊的时候,他先前定的后半夜的起床闹钟就响了。
突然响起的闹钟把宗宸吓得也是一个激灵。由他值夜的前半夜无波无澜,甚至连一丁点不正常的声音都没有。整座村庄就像死去了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时间已经来到了凌晨一点半,正是人类生理上最容易犯困的时候。但陆仁几乎是在闹钟响起的那一瞬间,就没有丝毫犹豫迅速爬了起来。宗宸还想再替陆仁分担一个小时的值夜时间,但是陆仁坚决不同意。他表示宗宸还在成长期,不睡对他的生长发育会造成不好的影响。苦口婆心了好一会儿,这才好不容易劝着还想再坚持一会儿的宗宸去睡了。
心不甘情不愿的宗宸躺下静心了一会儿,似乎才终于困意上涌,两眼一阖,发出了极浅的呼吸声。静谧的夜里,陆仁就着宗宸和麒麟崽轻微的呼声,百无聊赖地翻了几页书。
世界安静得似乎只剩下了这一间房和陆仁手里这本书。
今夜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并没有熄灯,此刻一直亮着的灯光却突然闪烁了两下。起初陆仁并没有太当真,农村电压不稳是很正常的事情,灯光闪烁的情况上半夜也经历了好几次。
陆仁平静地看着视野中被灯光照亮的文字陡然暗了下去。待电灯再亮起时,陆仁却发现有一片刚刚不曾存在的阴影投射在了他手中的书页上。他很快意识到那片阴影的轮廓是一个人的身形。
有人正站在他面前。
有了这个认知的陆仁惊恐地抬起头,发现靠近他这侧的床边站着一个举着刀的人。那人离他不过一步的距离,是在刚刚灯光忽闪的一瞬间突然出现的。
那个人是关尔越。
此刻的关尔越很不正常,他看着陆仁的眼神像在看一只濒死的家畜。陆仁还没意识到危险的降临,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关尔越手里的刀就对着陆仁落了下来。陆仁几乎是下意识地举起手里的书挡了上去。书页夹住了关尔越手上的刀刃,书脊抵住了刀尖,尽管只是权宜之计,但不得不说这本书为陆仁争取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关尔越却并没有罢手的打算,他使刀的手捅得更用力了,一本寻常的书册并不足以承受这样的力道,陆仁耳边似乎已经听到了书脊断裂的声音。陆仁没有迟疑,他立马大喊:“宗宸!”
陆仁的叫喊声顺利地叫醒了宗宸。宗宸闻声惊醒之后,见到眼前两人对峙的情景几乎要被吓得蹦起来。他快速跑到了关尔越身后,嘴里喊着:“关同学,有话好好说!”一边双手穿过他的胳肢窝,将他的肩膀向后拽。
关尔越连目光都没有施舍给宗宸,他全程锁定着陆仁,且一言不发。
令宗宸震惊的是,关尔越的肩膀在他手下竟然如同铁块一样,岿然不动。宗宸和陆仁两个年轻力壮的男人竟然阻止不了看上去年纪更小的关尔越。
陆仁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尖在他眼前寸进。
正在这危急时刻,关尔越却突然如同过电一般抖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如同被抽了脊梁一样突然瘫软了下来,手中的刀也掉在了地上。宗宸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关尔越,在拉扯中,关尔越的衣服往上掀起了一角。露出了他的一截腰肢,上面缠绕着一根泛着银光的纤细锁链。
锁妖链。
关尔越,即是关耳曰,耳曰合起来为阳,他就是阳关。
阳关的突然倒地着实吓了宗宸一跳,他急忙伸手检查阳关的鼻息。手下传来温热的呼吸,轻缓且悠长。宗宸总算松了一口气:“还好,人还活着。”
阳关看上去不像是昏过去了,反而更像是睡着了。
宗宸又拍了拍阳关的脸,嘴里喊道:“关同学。”但无论他怎么呼喊,阳关都没有什么反应。
陆仁眼里看着阳关的状况,忍不住把目光移到了睡在自己身边的麒麟崽身上,他想:“究竟发生了什么,让阳关半夜要来杀我?又是什么,让他和麒麟一起陷入了沉睡?”
这个夜晚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另一边试着呼唤了阳关半天的宗宸终于放弃了,他招呼着正在沉思的陆仁:“陆哥,帮忙搭把手,把他抬床上去吧。”
陆仁闻言赶紧帮忙。然而两人抬到一半,宗宸突然想道:“如果关尔越出了事,那和他同一间房间的宗年,能安然无恙吗?”
宗宸大喊一声:“糟了”就撒了手,赶紧开门往旁边房间跑。而他陡然撤力这事出乎了陆仁的预料,导致阳关外向一侧,重重砸在了床上。但尽管这样,阳关依然没醒。
而陆仁反应过来以后也明白了宗宸说的“糟了”是什么意思,赶紧跟上了宗宸的步伐来到隔壁房间。
幸运的是,宗年依然在他的房间里。不幸的是,五帝剑已经被毁了,只留下了一大把古朴的铜钱,散落满床。而本来用来捆绑五帝剑的红绳蜿蜒铺散在宗年身上,鲜红的色泽映衬着他本就白皙的肌肤,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宗年房间的门本来是锁着的,宗宸情急之下直接撞门进了来,巨大的动静惊醒了宗年。宗年撑起了身子望向了门口,但当看见进来的人是宗宸的时候,与其说宗年露出表情是疑惑或者震惊,不如说,他的表情更像是看见老朋友的怀念和悲伤。
在这样诡异的夜晚,宗年身上洒满了被毁的五帝钱。然而醒来后的他全然不在乎这些,唯一做的事情就是看着宗宸的脸开始哭泣。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宗年的眼瞳中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他哭的是那样认真且哀痛,让宗宸一时间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打扰,而晚到一步的陆仁,听见房里的宗年边哭边说:“太好了,我回来了。一切还来得及。”
陆仁感觉他不是晚到了一步,而是晚到了一个世纪,他纳闷地想:“回来?”
五分钟后,陆仁和宗宸的房间。宗年终于整理好了自己崩溃的情绪,他喝着陆仁为他倒的热水,说起了他的故事:
宗年其实已经过完了这一生。
他出生在最显赫的玄门四家之首的宗家。尽管只是一支不起眼旁系家族,但从小亦是名师教导,吃穿不愁。在他成年以前,遇见过的最大的劫数可能就是十三岁的时候同家神的一场乌龙婚礼,但最后亦是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劫难起于十五岁那年的一场暑假旅行。他和表哥宗宸受祁屿的邀约前往封胥村调查。这里的村民家家户户虔诚地祭拜菩萨,但是他们几个外来人不信这尊菩萨。而宗年更是因为年少无知,去山里玩耍时,碰掉了菩萨石像的一角。焉知那菩萨像原是用来封印妖邪之物的一个巨大阵眼,同整个村子一起,形成了一个大阵。他无知的举动直接破坏了这个阵。
无数的妖邪之物被放了出来,为祸人间。
一年后,末世来临了,人类的各大文明城市直接瘫痪。
五年后,宗年的父母在一次袭击中遇难。
十年后,宗家也没能在这场浩劫中幸免于难,宗宸血战不怠,力竭而亡。至此,玄门四家悉数覆灭。
宗年独自一人苦苦支撑了二十年,在陷入绝境,即将被众妖邪吞没之际,竟然等到了年少时在那个小山村里看见的那尊菩萨。€€高坐莲台,俯视众生,留下了一滴伤心泪。
这悲悯众生的眼泪落到了地上,竟然霎时间生根发芽,开出了一朵有着五彩光华的莲花。那些妖邪们被这光华照到,竟然一瞬间就灰飞烟灭了。
世界恢复了和平。但逝去的人永远不能再回来。那一刻,劫后余生宗年跪在€€的面前,祈求宽恕。
菩萨饶恕了宗年,并把他送回了一切的起点。他十五岁的这一次出游。
陆仁不知道宗宸怎么想,但他听完这个故事后最大的感受就是宗年睡迷糊了。他侧头望向同样坐在一旁,全程一言不发听完这个故事的宗宸,只觉得宗宸瞪得硕大的眼睛里就刻了两个字:“荒谬!”
宗年似乎也知道在场的两个人并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话,他也并没有过多的废话,只是问宗宸要来了符纸和朱砂,然后用手指蘸着朱砂在符纸上画了一道符,全程没有一丝犹豫,一气呵成。
接着他用两只手指夹着符纸,气沉丹田,大喝一声:“燃!”符纸竟然就仿佛响应他的喊话一样,无火自燃了起来,火光映着宗年年轻的脸庞,也映照出了陆仁和宗宸眼中的惊愕。
陆仁忙问宗宸怎么看。
宗宸道:“这是火符,乃是宗家高阶秘法,以宗年现在的年纪,他不可能学过。”
听了这话,连陆仁都不经开始怀疑:难道,宗年真的是从未来重生回来的?
第二天,阳关和麒麟崽依旧沉睡不醒。而宗年却早早地不见了踪影,陆仁和宗宸正打算出门寻找,却正看见宗年同一群村人一起有说有笑地回来了。他们甚至还像熟悉的朋友一样,在陆家门口挥手告别。
陆仁和宗宸连忙上前询问宗年去了哪里。宗年微笑着解释说:“我们同去拜了菩萨。”
第40章 返乡(七)
不出宗宸意料的,陆岚所说的车子第二天果然没有出现。而陆仁也并没有见到他重病的伯伯。
实际上第二天一早,陆仁就向陆岚表示自己看望伯伯的意愿:“我想去陪伯伯说说话。”
陆岚的答复始终如一:“爸爸已经喝完药睡下了。”
而早饭的间隙,陆仁旁敲侧击地问了伯母与小轿车什么时候回来的事,陆岚也只是敷衍地回答道:“母亲昨夜来了电话,说要在城里耽搁两天,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了。”
陆岚说话滴水不漏,陆仁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向着宗宸摇了摇头表示棘手。两人却也清楚,陆岚的话无论多么合乎逻辑,这其中也必然有存在着什么猫腻。
于是两人在早饭后回房合计对策。宗宸对陆仁说:“世事皆是有因有果。既然你先前也说过,你堂姐家原先很正常,那行为举止也不应该无缘无故变得这么奇怪。我们需斟酌斟酌缘由。话说回来,你伯伯原先是干什么的?”
陆仁老实回答:“我伯伯原本就是厂子里的普通职工而已,后来遇上下岗潮,开始做些小生意,虽说生意也还算红火,但也只是能养家糊口而已的程度。”
“听上去倒是挺普通的。可你这堂姐怎么神神秘秘的:若是你大伯生了病,为什么不去看医生;若是没病,又为什么不让我们去看望。”
陆仁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于是同宗宸合计着趁表姐不注意,偷偷上楼看看伯伯到底是死是活:“我都回来了,不见上一面还是不安心。”
宗宸并没有推拒这个计划:“行,既然你堂姐不让咱们看,咱们还是避着她点。看又不能把人看死,应当出不了什么事。”他们一边商量着计划一边透过窗户玻璃看着院子里正在同宗年聊天的堂姐。
宗年拜完菩萨回来以后就开始同堂姐在院子里聊天,两人此刻正有说有笑的。相较于陆岚面对陆仁那副棺材板一样的神情,此时她面对宗年的表情只能用和蔼可亲来形容,若是现在有人跑来跟陆仁说,宗年才是陆岚的亲戚,陆仁肯定二话不说就相信了。
宗年同陆岚似乎终于聊完了天,要分道扬镳了。陆仁注意到他们分别之时,两人同时向对方做了个奇怪的手势。那手势十分复杂,乍看之下,像一朵盛开的莲花。陆仁依稀记得,今早宗年与那群村民分开时似乎也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手势。
宗年带着笑容走进了房间。
从昨晚开始,宗年,宗宸和陆仁便是三人一间房了。宗宸在隔壁房间布下了结界,据说这是宗家秘术,总之可以保证陷入沉睡的两人的灵魂和肉身安全,当初是用来保存落阴人的躯壳用的,不想如今却在这种地方派上了用场。
宗宸将陆阳及关尔越都妥善地安置在了隔壁房间里。而他们三个没有陷入沉睡的人则住在了一处,这个安排也有利于宗宸和陆仁更好地观察宗年。
尽管宗年能很好地逻辑自洽,但二人始终对宗年口中的“重生”一说抱有怀疑。毕竟这个说法闻所未闻,委实有些过于天方夜谭了。
而此刻面对外出归来的宗年,宗宸率先开口同他交谈:“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去拜了菩萨?”
宗年解释道:“哥,你忘了,上一世我便曾来过这里。那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这里的村民为了表示虔诚,通常都是早上六点去村外山涧拜菩萨的。”
宗宸旁敲侧击道,试图寻找破绽:“我记得你最讨厌早起的。”
“我给菩萨添了这么多麻烦,菩萨仍然愿意给我机会,我自然要尽自己的一片心啦。”宗年边说边喝了一口水,接着道,“早起一柱清香,不过是我力所能及的一件小事。来日哪怕刀山火海,我心里也是不敢有过多推辞的。”
宗年话里话外,对这里所谓的菩萨,已经展现出了一定的忠诚度。宗宸虽然对他的主张不太赞同,但毕竟还在人家的地盘里,也不好明目张胆地说什么,半晌只阴阳怪气地憋出了一句:“你倒是虔诚。”
宗年还以为宗宸在夸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若是我有一日能变得像陆岚姐姐一样就好了?”
陆仁听了宗年透露出来的信息,心中不禁起了疑问,忍不住插嘴道:“像我堂姐?”
宗年脸上露出神往的表情:“是啊,陆岚姐姐说,她常常能在梦中听见菩萨的声音。不光是她,村里很多人都拥有这个能力。要是哪天我也能这样就好了。”
陆仁试探性地问道:“那你知不知道,菩萨一般在梦里会跟他们说什么?”
“自然是告知他们如何过上更幸福的生活了。”
陆仁听了这话,心底也渐渐生了一些眉目:也就是说,这里的菩萨,会直接跟这里的村民在睡梦中联络。可这菩萨到底是真是假呢?若是真的,这座不大的村子却处处透露着诡异;若是假的,宗年可是确确实实学会了他本不应该会的火符,这件事本身是不可能作伪的。
陆仁觉得他整个人就像被一层迷雾之中穿行一样,离真相仅仅一步之遥,却始终朦朦胧胧,不得见真颜。
到了这天下午的时候,陆仁和宗宸透过玻璃窗看见陆岚挎着个竹篮子一个人往村外去了。
于是陆仁给宗宸使了个眼色,宗宸会意,直接将一张眠符拍在了宗年的背后。宗年被贴上眠符的一瞬间,就两眼一闭倒在床上睡了过去。宗宸也不想用这个手段对付自己的表弟,奈何他可不想让现在这个奇奇怪怪的宗年偷偷去给他所谓的菩萨报信。坏了计划事小,谁知道菩萨会不会报复他们。他确定宗年已经睡着后,便跟着陆仁一起蹑手蹑脚地向二楼进发。
陆家堂屋里供着一个发红光的神龛,所以一进堂屋大门就能闻到一股很大的香火味。但怪的是,越往楼上走,应当离神龛越远,可这香火味却不减反增。待他们踏上二楼时,那香味几乎已经浓得犹如有实质一般了。
二楼除了最靠里面的一间房的房门是关着的,其他房门都大咧咧地敞开着。陆仁站在那几间开着房门的房间门口查看了一下,可以明确看出来这几间房间都不是伯伯的住所。于是两人很快确定,伯伯的房间必然在那扇关着的门里面。
陆仁走到紧闭的房门前,直接上手试了试。打不开,门被锁着。正在他还在思索着要不要踹门之际,宗宸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让开,陆仁配合照做。
只见宗宸上前,半蹲了下来,然后单手掐诀,对着锁孔低声说了一句:“开!”
陆仁就听见锁孔中传来了“啪嗒”一声,锁开了。然后原本关着的木门“吱嘎”一声自行打开了一条缝。
要不是时间地点不对,陆仁都想立正之后给宗宸鼓个掌了。
但等陆仁走进了房间,看清了房里的场景之后,陆仁便瞬间歇了这种开玩笑的心思了。
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在房间的正中央放置了一个巨大的衣架,而衣架上只挂了一样东西,那就是一整张人皮。房间里的窗户正开着,有一阵风从外面吹了进来,人皮便开始随风飘荡,就像一件清洗完后正在晾晒的衣物。
一股不祥的预感萦绕在陆仁的心头,他又往里多走了两步,对着那张人皮仔细看了看,发现自己确实认得那张人皮,那是他伯伯的脸。
而二楼那阵馥郁的香火味,正是从这间房里散发出去的,准确的说,是那张人皮散发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