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此刻大敌当前,但这个认知还是让陆仁松了一口气的,对待卞城的语气也没有之前那么冲了:“你来干什么的?”
就算卞城再无法无天,也不可能从第十八医院抢病人吧。
卞城说道:“我来支付你的报酬啊。先前说好帮我顶班一日,我就赠你一个月寿命的,你忘了?”
送到嘴边的寿命不要的是傻子。再说这是陆仁应得的,都还没算上自己的精神损失费呢。
“拿来吧。”
“那好。”说着,卞城伸出食指,定在了陆仁的额头上。随后闭起双眼,指尖闪烁起了幽蓝的光芒,那光芒冰凉刺骨,让人不自觉地感觉到了畏惧。
不知道为什么,赠送寿命的过程有些漫长,陆仁长久地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导致他的脖子都有些僵硬发酸了,但卞城还是闭着眼睛一脸神神叨叨的表情。
陆仁正想开口问卞城好了没:“你……”
话才刚出口,只见一团火光从病房外飞了进来直直地朝着卞城的面门而去。
卞城虽然闭着眼睛,但是反应很快,只见他迅速撤手,躲避着火光的同时,稳稳地站到了窗边,嘴里止不住地说道:“我们不是缔结友好协议了吗,司渊大人怎么还是这么不友好?”
陆仁回头,看见了从门口走进来的司渊。
“既然知道缔结了友好协议,就应该明白对外来户口调查局的人动手是违反协议的行为。”
“我只是在给陆仁支付寿命而已。”
“从什么时候开始,冥君控制寿命需要亲自到场了?我记得九幽界司有一样东西€€€€”司渊顿了顿,语气冷硬地接着说道,“生死簿。”
“好吧,我承认。”卞城完全没有被当场抓包的心虚之感,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确实不是在给予寿命。”
本来卞城和司渊你一言我一语地针锋相对,陆仁完全听不懂,只能坐在床上阿巴阿巴,然而当卞城把最后一句话给说出来的时候,陆仁简直是从床上跳起来的。
他飞速地跟卞城拉开了距离,站到了司渊的身后去。
陆仁直呼晦气:“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说完才发现连自己也骂了,瞬间觉得更加晦气了。
卞城见陆仁跑了,倒也没有阻止,只是状似遗憾地说道:“阿仁你这么怕我,我可是会伤心的。”
话是这么说,可卞城的眼神里却没有并没有一丝一毫受伤的神色。
“我也没打算要害你,我只是想取回鬼王印而已。”
听到这里,陆仁这才想起来,当时初入冥府的时候卞城给了他半枚鬼王印,象征着第六殿冥君的权柄,如今他从冥府脱逃,鬼王印却还在他身上。
虽然卞城不做人,但是陆仁也没有侵占他人财产的爱好,他顿觉无语,然后对卞城说道:“那你直说,我还能不还给你吗?”
“你虽然愿意还,但有人未必愿意让你还啊。”说着,卞城意有所指地看向了司渊。
司渊没有说话。
虽然表面上,外来户口调查局和九幽界司定下了友好协议,但是对于四界司来讲,当立场发生变化时,没有不能撕毁的协议。外来户口调查局需要一个更为牢靠的凭证。比如说,一半的九幽界司最高权力。
从司渊出现的那一刻起,卞城便知道自己今天不可能拿回鬼王印了,他干净利落地选择了放弃:“算了,就暂时交给阿仁保管吧。”卞城看着陆仁,勾起了嘴角,“反正阿仁早晚也是要到九幽界司去的。”
陆仁:我谢谢你。
陆仁病房里剑拔弩张的同时,病房门外站着战斗一组的三足鸟金乌。
虽然战斗组的其他人都说一个受伤的人类而已,有什么好看的,但经过这一年来的种种,金乌深觉这个人类应该才是整个外来户口调查局最危险,最可怕的存在。
所以他今天特地趁着上班的时候摸鱼来第十八医院看望这个人类。
金乌的人形是一个少年,他手上正捧着一个精美的盒子,盒子里是他昨天分到的蛊雕的心脏。但他不敢进门,因为刚到门口他就感受到了病房里独属于强者的威压。他在病房门口偷偷探出了小脑袋,默默观察里面的景象。
然后他就看见了局长和九幽界司那个著名的疯批第六殿冥君卞城。局长和第六殿的谈话司渊似乎已经接近了尾声。
他看见第六殿无视了局长,然后对着陆仁笑出了一口白牙,然后心情很好地说道:“九幽界司期待你的加入。”说完,也不顾对面两人黑得能和锅底媲美的脸色,自顾自的划开了一道裂缝,钻进去消失了。
但是,虽然卞城消失了,压抑的气氛却并没有消失,司渊和陆仁始终沉默着。
修,修罗场?
金乌:“嘤。”别说进房了,他大气都不敢喘。
司渊似乎又嘱咐了陆仁几句好好休息之类的话,然后转身向着门口走去。走之前,他瞥了一眼堆在病房一角的蛊雕残骸,但司渊并没有发问,也没有停顿,径直离开了。自然地仿佛没有发现那一堆奇奇怪怪的伴手礼。
金乌看着他向自己走来,想立刻施展个快速逃逸的咒法,诀刚掐到一半,整只鸟被定住了。
金乌:我好想逃,却逃不掉。
金乌的心里在默默流泪,还没来得及开口求饶,就听见司渊冰冷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战斗一组,集体旷班,统一扣除五十年工资。”
金乌这才明白,刚刚是他哭早了。
第142章 青丘(一)
天气一天凉过一天,陆仁还是没能被允许出院。虽然半夜灵魂出窍的事情确实没有再发生过,但是陆仁发现他最近总是呆着呆着就出现精神空白的情况。有时候刚吃完午饭,打算坐在窗前晒五分钟太阳,等再次回过神,却发现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了。
这样的空白时间在日益增长,陆仁有些害怕,再这么下去,他恍惚的时间会慢慢变成一天,一个月,一年,甚至十年。
对此,白泽院长来看过他一次。
当时白泽院长把蹄子放在了他的额头上,闭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
只听白泽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慢悠悠地说道:“魂魄上的伤口发炎了。”
陆仁一听,头皮发麻:“魂魄上的伤口也会发炎吗?”
“当然会,毕竟你受伤的地方在冥府,冥府乃是煞气、浊气、阴气汇集之地,三气入体,的的确确有这个可能。”说着,白泽叹了一口气,“唉,没想到人类的魂魄这么脆弱,连这些污浊之气都抵御不了。”
白泽对人类的虚弱程度又有了一轮新的认知。
陆仁对什么魂魄发炎啊,污浊之气啊,完全没有研究。
陆仁愣愣地问道:“严重吗?”
只见白泽抬起头,用矩形的羊眼看着他,然后那张山羊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个笑容,只见白泽开口,用慈祥的语气,和煦的态度说道:“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听了这话,陆仁咽了一口口水:“坏消息是?”
白泽收敛了神色,正儿八经地说道:“很严重。”这是必然的,即便是肉体上的伤口,如果发炎了以后不及时处理,也是会死人的。更何况陆仁发炎的地方是比肉体更加重要的灵魂,如果处理不好的话,死了都不能安生,怕是要永世不得超生。
陆仁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迟疑地继续询问道:“那好消息是?”
“我们医院最近在呼吁遗体捐赠,你如果愿意捐出身体的话,可以一次性喂饱好几个嗷嗷待哺的小妖怪。”
根本没有好消息。
嗷嗷待哺的小妖怪的事情是真的。最近第十八医院跟一家妖怪福利院有了合作,福利院里都是落了单的妖怪幼崽,再过不久就要圣诞节了,妖怪幼崽们纷纷许愿想要尝一回传说中的人肉。
一个一个小萝卜头排着队眼巴巴地跪在院子里,虔诚地在胸口双手抱拳:“求求圣诞老公公了,我们不贪心,只要尝小小的一口就行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群本土妖怪为什么要向外国老头许愿,但是他们朴素的心愿还是感动了不少成年妖怪的:“多可怜啊,也是从小没吃过什么好的,连人肉这么难吃的东西都要眼巴巴地祈祷。我小时候人间界正是打得最乱的时候打仗,尸横遍野,吃了几回我就不乐意吃了。”
如果福利院里的小妖怪得知陆仁有望捐献遗体的话,可能会高兴地跳起来吧,这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但是对陆仁来说,惊天噩耗不过如此。
陆仁捂着自己的脸沉默了很久,白泽也只是静静地站在陆仁身边低头,仰起头颅注视着他,同样一言不发。
良久,陆仁略带哽咽的声音从他的指缝间传了出来:“院长。”
白泽轻轻地回应道:“嗯。”
陆仁:“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白泽“嗯”了一声,随后说道:“陆仁啊,你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还行,只是强人所难,不是天方夜谭。
一天之后,当陆仁从空白的精神世界里回过身的时候,看见了站在他面前的涂山绮罗。经过前两天战斗一组的轮番轰炸,陆仁现在都有点被探病阴影了,只见他下意识地看向了涂山绮罗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
涂山绮罗没有带伴手礼。
陆仁疑惑地看着涂山绮罗,询问道:“涂山组长,你怎么来了。”
事实上,涂山绮罗跟陆仁的关系算不上恶劣,但是涂山绮罗作为一个典型的傲娇,总是喜欢单方面地敌视陆仁,并给陆仁找些不痛不痒的小麻烦。
只见涂山绮罗高贵冷艳地斜睨了陆仁一眼,然后缓缓说道:“你别误会,我不是来看你的。是白泽院长让我来的,说你的状况有点棘手,需要我的帮助。”
陆仁愣了一下,随后反应了过来,然后老实交代道:“啊对,我魂魄上的伤口发炎了。”
听了这话涂山绮罗的脸色瞬间不佳了起来:“伤口发炎?!”
陆仁点了点头。
“你……”涂山绮罗刚想继续说什么,就听见门口传来了白泽院长的声音:“啊呀啊呀,涂山少主,你可算来了,再晚来几天,陆仁怕是要变成傻子了。”
第一次从白泽口中听说自己病情发展趋势的陆仁:“?”
原来我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吗?
涂山绮罗转过身,恭敬地朝着白泽做了个礼:“院长。”
白泽客气地说道:“少主客气了。”
涂山绮罗看了陆仁一眼,然后对着白泽说道:“院长还是不要叫我少主了,您应该很清楚我和青丘的关系,我也明白您今天找我过来的意思,青丘清池确实能哺育灵魂,但是清池是青丘禁地,非族长不可入内……”
陆仁听懂了,青丘有个池子,可以治愈他魂魄上的伤口,所以白泽才会叫涂山绮罗过来。他想让涂山绮罗带陆仁去青丘疗伤。
但涂山绮罗似乎不太乐意的样子。
陆仁没有说话,他只静静地听着。他想,涂山绮罗也没有义务要救他,他不能因为认识涂山绮罗,就非逼着涂山绮罗救他。
他在等涂山绮罗做决定,也等着那无常的命运,给予他公正的裁决。于是陆仁只是低头,安静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发呆,似乎完全不关心这一场关乎他生死的辩论。
涂山绮罗还在跟白泽说着什么,但眼睛却时不时地瞥向陆仁:“您应该知道,青丘狐和涂山氏如今已经处在内乱的边缘了,如果现下……”
涂山绮罗的声音却越来越轻,到最后,她停止了诉说。她明白,无论有多少的理由,她都没办法说服自己对一条生命见死不救。
她抿着嘴看着地面,然后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我绝对不能变成‘他们’那样。否则我离开青丘还有什么意义?”
做了决定之后,涂山绮罗叹了一口气,她明白,她选择了一条歧途。然后她干净利落地转过了身,简洁明了地对着陆仁说道:“我明天来接你,你做好准备,尽快赶往青丘。”
涂山绮罗说完,没有在病房中逗留,她快速地离开了第十八医院。她站在病院的楼下,发现天上竟然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调皮地钻进了她的脖子里,冰冰凉凉的,但尽管寒风凛冽,涂山绮罗的心里却感觉到很热。
她感到庆幸。
今天,当她需要在正确的做法和简单的做法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涂山绮罗很幸运地没有选错。她的寿命实在太漫长了,面临选择的情况也实在是太多了,这导致涂山绮罗并不能保证自己总是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但起码在今天,她没有选错。
涂山绮罗的眼眶因为激动而显得红红的,她昂首挺胸地步入了那一片纯白里,坚定又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