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了,这么多人撞鬼,就连道士都吓跑了,你却不信。”
“罢了罢了,人家是留过洋的,能跟我们一帮土包子一般见识?”
那姓周的年轻人摆摆手,“别打趣我了,你们不是把后面来的道士赶走了么,非要我跟我打这个赌。刚好家里逼我相亲,我躲来这里散散心。”
“周大少爷财大气粗,随便散散心就能买块地皮,盖间房子。”
“这破房子,勉强住几天罢了。“周姓年轻人举起酒杯,“各位,接下来就是我身体力行证明科学的时刻。”
槐树后面露出一袭红衣,女鬼的嘴角缓缓勾起。
待人都散去,只剩下周姓年轻人留在小屋里。他关上门,坐在煤油汽灯底下翻看画报。
因这是临时落脚点,屋子里陈设格外简陋,铺了一层青砖的地面只摆了桌子、床和放置行李的矮柜。酒菜都是别人连碗带来的,此刻又被人收走,整间房子寒窑似的没个烟火气。
一丝丝流风从门缝透进来,朦胧月色染上窗棂,与汽灯晃出的大团光影辉映。
他皱皱眉,坐床上去,把汽灯搁在床边矮柜上,继续埋头看画报。
可是风似乎更大了,床上挂的帐子晃晃荡荡,像是受惊了似的抖动不停。
他终于抬起眼睑,发现素色的铺盖上,不知何时垂下了一块红色布料。
就在此时,汽灯的光暗下来。
玉婵披头散发地沿着床的另一端向他爬过来,速度飞快。伴着尖利的笑声,她眨眼间就将周姓年轻人扑倒。
苍白的手按在对方脖子上,玉婵幽幽地问他:“你说,我是什么啊?”
语气又低又沉,还带着点回音。
周姓年轻人紧盯着她的脸,忽然一笑:“你莫不是他们雇来戏弄我的?”
玉婵整张脸都在乌发底下盖着,闻言也笑了,边笑边把头发拨开,露出底下长长的舌头,眼眶里满是白色。
年轻人终于变了脸色。
他倒不像玉婵往昔吓的那些人,没有屁滚尿流鬼哭狼嚎之类失态的举动。只是拿起手里的画报,往玉婵脸上一砸。
玉婵做鬼以来,还没被人这般对待过,一时有些懵。
年轻人趁机爬下床,就去开门。玉婵缓缓起身,头上黑发却迅速生长,以快出她动作十几倍地速度追赶年轻人。
就在年轻人的手摸上门闩前的那一刻,头发缠上他的脚踝,将他抽倒在地。
他仓促地爬起来,却见玉婵拿起刚才那本画报翻看。
她才掀开第一页,立马啐了一声:“无耻!”
紧接着,那本画报就甩到了年轻人身上。
玉婵一只手盖在脸上,像是看到了不堪入目的东西,又羞又臊。
这是绝佳的逃跑机会,年轻人却没跑。
他盯着玉婵的脸,面露惊艳:“你原来这么好看。”
玉婵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受惊之下,幻术失效,竟恢复了本貌。
她飘到半空,愤愤道:“看那些个不正经的东西,好一个登徒子!”
年轻人后知后觉地拾起画报,那上面复印着黑白色的西洋画。他就笑了,把一张《沉睡的维纳斯》亮给玉婵,“不正经?你指的是这个?”
女神在如画的风景中安然入睡,毯子压在身下,身上一丝不1挂。
玉婵惊呼一声,别过头,“你……你连鬼都轻薄!呸!”
谢之看到这里,不由微微一叹。
原来玉婵也曾是个纯洁无暇的小姑娘,为何后来就变得泼辣大胆了?
玉婵面前的年轻人,也在叹息,“若鬼都像你这般美艳动人,厉鬼索命也不失为一种幸福的死法。这场赌局,是我输了。”
玉婵咕哝道:“你信了就好,快拆了房子,别打扰我清净。”
年轻人却说:“恕难从命。”
玉婵竖起柳眉:“为什么?”
“我要住在这里,天天见你。”年轻人勾起嘴角,朝她鞠躬,“在下周篷,想和姑娘交个朋友。”
到了这里,画面再次打乱,重新拼凑,待谢之视野重回清晰时,这屋子里就变了模样。
汽灯烧的极亮,暖黄的光线铺满桌面上的画纸。
周篷饱蘸一笔水墨,在纸上落笔。
玉婵托腮在一旁看,“你画的是谁?”
“你啊。”周篷一抬头,直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此时的玉婵已经全然没有往日做鬼的戒备和暴戾,她像一个寻常的姑娘一样,抿嘴笑着,没有躲闪。
她说:“没我好看。”
“那是自然。”周篷说,“你是活的,画是死的。亏得我还用了中国传统水墨画,若用西洋画的手法,怕是还要差许多意境。”
“已经很好看了。”玉婵飘到另一边,“为什么迟迟不画眼睛?”
“我想放到最后慢慢画。”周篷痴痴地望着她的眼睛,“小婵,你这双眼睛勾魂摄魄,比维纳斯的还美。”
玉婵噗嗤笑了,“维纳斯闭着眼睛,你能瞧出什么美丑?”
周篷也笑,嘴上却说:“不解风情,维纳斯是罗马神话里的美神,我用她夸你而已。”
玉婵不乐意,“又是西洋的东西,我听不懂,说点大清的。”
“好,你先下来。”周篷拉住她皓白的手腕,把她从半空里拽入怀中,她顺势依偎过去,听他低声吟诵:“寂寞泉台,今夜呼君遍。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玉婵眨眼:“这又是什么?”
“一首词,写的是一个漂亮的女鬼。”
“妙了,还有这样的词。”玉婵从他怀中抬头,“这个女鬼在做什么?”
周篷摸着她冰凉的发丝,“她在黄泉路上,彻夜喊着自己的郎君。”
玉婵愣了愣,一下子挣脱出来。
周篷不明白她为何生气,“怎么了?”
“她的郎君一定是没有来,否则怎么会喊了一夜呢?”玉婵顷刻间满脸都是怒意,“你拿她和我比,什么意思?你也要我找不到你吗?”
周篷赶紧上前,“你误会了小婵,我只是觉得这首词的意境很美,就随口念了,没有别的意思。”
玉婵咬了唇,恨恨道:“我家里穷,拿我去窑子换了银两,窑子逼我接客,我只能自杀保清白。你可知,我那时便是叫天天不应,我恨死这种感觉了!”
周篷越听越心疼,上前去抱她:“小婵,我绝对不会让你叫天天不应,我会一直陪着你。”
玉婵一开始还挣扎,很快就安静下来,流出红色的泪:“我是鬼,你却是人。你家就你一个儿子,怎会放任你?总有一天,你会娶妻生子。”
“我不娶,我最烦相亲了。”周篷说得斩钉截铁,“你放心,绝对不会有那一天。”
玉婵擦干泪痕,抬头在他嘴上狠狠吻了一下,“我记住这句话了,你要敢骗我,我就杀了你!”
“死在你手上,是对我的奖赏。”周篷轻声说着,报之回吻。
玉婵手臂蛇一般地缠上他的脖子,然后被他一把抱起,边吻边往床上去。
幔帐轻荡,一人一鬼,冲破生死之别,共赴巫山。
谢之觉得,应该可以像之前那样往前跳过了。但大概这段记忆对玉婵太过深刻,偏偏就停留在这里。
幻境中的主角自然不可能为别人避嫌,门窗闭着,他们连床帐都没拉。
谢之只好移开目光,却发现何铮不知何时稍稍睁开眼睛,正隔着他的指缝往外瞄。
他把手放下,一言难尽地看着何铮。
何铮脸上一热,“我只是……”
后面的话,他没好意思再说。
他总不能告诉谢之,自己没见过这种场面,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和谢之代入进去了?
何铮有些尴尬地站在一旁,事已至此,他只能等着女鬼什么时候再发飙,他好借着“害怕”的名义靠近谢之。
漫长的欢好场面终于过去了,下一幕,居然是一个和尚闯进了屋子里。
周篷不见踪影,只剩下惊慌失措的玉婵。
“是他自愿和我来往,他说要和我在一起的!你为何不肯放过我!”
和尚问:“贫僧若放过你,你可愿放过他?”
玉婵辩驳:“我总要去当面问一问……”
“不可以!”和尚字字铿锵,“人鬼殊途,贫僧既答应了周老太太除掉你,便不可能再放你去见他!”
“除掉我?明明是他招惹我,凭什么除掉的是我!”玉婵声音在发抖,红泪滴向桌案,恰好落在那副没有点睛的艳鬼图上,像是画上的玉婵也在哭。
“周公子也是这样说的,所以贫僧网开一面,只将你封在此间,不再放你兴风作浪。”和尚说着,朝着她挥动法杖。
金光闪过,随着玉婵的凄惨尖叫,视野里天旋地转,淡黄灯光,银白月光,艳红床帐像是山崩地裂般搅在一处,最终尽数归于黑暗。
无尽黑暗,无穷死寂。
只有玉婵哀哀地哭着,“放我出去,秃驴!放我出去,周生!你在哪里!你知不知道我被困住了!”
她喊累了就睡,睡醒了再喊,可是,她好像在这个孤寂的世界上落了单,只有黑暗与她相伴。
当然,这期间也有许多脚步声从上方经过,有缓缓行走的,也有仓皇奔逃的,甚至还有枪声。
只是,这些全都和她没有关联。
何铮似乎也不怕了,沉声说:“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谢之微微叹息。
那和尚以为这是慈悲,殊不知这是另一种残忍。
终于有一天,玉婵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经过许多年的沧桑,已经失去清朗的音色,沙哑地念着:“寂寞泉台,今夜呼君遍。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但还是熟悉,那个带着疼惜与怜爱的音调,就连停顿之处,都一模一样。
仿佛是被带起了记忆,黑暗里像从远处传来吟诵声,依稀是当年汽灯底下,玉婵听过的“寂寞泉台,今夜呼君遍。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