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让开。听话!”
陶舒阳伸手拉住艾瑞的胳膊,踏上前一步,站在那位愤懑的女人面前,微笑温言:“神明注视着一切,困苦、逼迫、刀剑与饥饿,他都见到。
亵渎者背道,必杀己身。唯虔诚者,救己,助人,行走于正道。”
他伸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前,按在强有力的心跳之上:“救赎之道不是等待与忍耐与怨愤,而是自强奋斗,用双手消灭那些苦难,来挣出我们要的生活。”
塞琳楞楞地盯着他,脸上神情变幻,一时说不出话来。
陶舒阳这才偷偷舒了口气,要他这样根本就不信教的工科狗硬掰出什么狗屁神明道理来,实在是太为难人了!
要是再说不服,信不信他搬出“神明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来啊!
艾瑞被他按着,仰头望着舒阳温和又坚定的神情,只觉得汹涌澎湃的情绪瞬息就被安抚了,他乖乖坐在一旁,反手紧紧握住了那只温暖的手。
听到脑海里叮的一声,提示塞琳信仰值入账50点,升级为泛信徒,陶神棍脸上的笑容顿时更温柔可亲了,传道更是卖力,那叫一个蛊惑人心。
要不是顶着光明神教的皮宣扬着光明神的仁慈与伟大,就凭这“跟我走,啥都有”的神棍调调,搁在华国现代,分分钟让人举报,非把牢底坐穿不可!
听着这位舒阳助教似是而非地曲解着圣书里的神言,甚至还鼓动着人们不要忍耐这苦痛的人世,不去虔诚祈祷神的垂怜与磨练,却要人奋起改造世间,将生活变得安逸舒适,不要向往“天上的国”,莱因脑门上青筋直跳,双手紧握拳头,骨节都泛了白。
亵渎!亵渎之言!亵渎之行!
明明是这样的异端,但神明为何钟爱于他?!
他的脸上是掩不住的迷惘与狂乱,死死盯着舒阳助教,头脑一片混乱。
门口哐啷一声巨响,两个骑士打扮的外乡人,带着几个随从闯了进来。
走在前头,长得像是个黑熊似的骑士,人还没进门,大嗓门已经喊开了:
“嘿!有人吗?噢哟,这么多人围在这里,是看母猪生仔……哈哈哈,啊!那个,我是说神官们见安,我们是威兰堡来的,救回了一些被塞尔丁人俘虏的农民,有没有哪位仁慈的教士……”
他话说了一半,目光顿时被人群中鹤立鸡群的高壮教士给吸引了,惊喜地叫出声来:“史提夫教士,您怎么在这里?我是托德骑士啊!纳顿也在……”
被人群阻挡着视线,陶舒阳听着那熟悉的粗豪熊嗓,还没见着人已经惊出一身汗来。
他赶紧脑袋一缩,给了史提夫一个眼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吧台前坐了下来,转身背对外面,细声温语地继续为学员们讲解圣光的使用技巧与效用。
史提夫立即领会到了领导的意图,随即推开人群挤了出去,一把揽过两位骑士的脖颈,热情地和千里喜相逢的老乡们打招呼,顺便知会些该让他们知道和注意的事。
男爵大人好不容易披件马甲来偷看圣殿藏书,顺便收群教士徒弟,发展下人脉和势力,可不能让大嘴巴骑士们给搅和了。
好在黑熊托德虽然脑袋里长满了肌肉,但胜在会看风头,识趣听话。纳顿骑士更是久经考验的“聪明人”,非常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并且演技一流。
史提夫和老乡们在酒馆外头友好交流了片刻,几人又结伴重新回到酒馆。
两位远到而来,救助了许多平民的英勇骑士忧伤地表示,有许多平民伤势严重、身体虚弱,亟须仁慈的教士们帮助。
听说这里还有真正的圣光,那可真是光明神庇佑!
“走,让我们去救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可怜人们!”
与英勇的骑士们确认过眼神,原本就装扮得与男爵大人没有几分相似的舒阳助教,满意地悄悄点头,悲悯地带领着学员们要去给那些可怜人以帮助。
学员们紧跟着史提夫教士与舒阳助教,后头又跟着一圈护教军,还有一帮乱糟糟好奇地想看热闹的酒客们,众多人一齐涌出了破旧的酒馆。
大伙跟着带路的威兰领骑士和士兵们,向着隔壁不远处,他们借来安置“战利品”和民众的马厩走去。
马修带着几个贴身卫士,一直悄悄地跟随着这帮人。
此时看到一群教士跟着威兰堡的人走,他直觉有什么问题。
“走,跟上去看看!找机会混进圣殿。”
作为国王的卫队长,潜行、防卫都是他的强项。
马修抬起袍服上的兜帽,将自己的面容隐藏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地掩了上去。
那行人热闹而嘈杂地行走在路上,领头的是一个浑身肌肉、格外强壮的卷发教士,人们拥簇在他的身旁,却都倾听着这位壮士身旁一个白袍年轻学徒的话语。
这两个人都很面生,并不是圣殿里的人。
上次搜检圣殿就是马修亲自负责的,以他对人脸的好记性,绝不可能忽略这样显眼的两个人。
是最近来进修的教士?
疑问还在心中盘旋,下一刻,马修就仿佛是被巨石砸中了脑袋,嗡地一声,整个人都僵直了。
神明啊!那,那是?
第74章
马修是个孤儿。
在这样危险纷乱的年头,孤儿其实并不特别的多。
年轻的壮劳力是人人欢喜的宝贵财产,就连塞尔丁人掳掠时也不会轻易杀掉能干活的壮丁壮妇,但是老弱与孩子们,在灾荒、战乱来临时,总是会被最先抛弃。
没有了父母亲人的保护,年幼的孩子们很难活到能够独自生活的年纪。
马修很幸运,他在幼小的年纪遇到了比他更为幼小,却高贵仁慈的王子殿下。
他还记得,那时尚未登基,也没有被神诅咒的路德恩王子坐在高高的大马上,穿着精致的皮裘,雪白的毛领衬得王子的小脸蛋粉嘟嘟的,脸颊上细细的茸毛被阳光照着,就像是夏日里最鲜嫩的果子,咬一口就会冒出甜甜的汁来。
望着这样高贵的人儿,他捂着干瘪得咕咕直叫的肚子,在墙角的阴沟边瑟缩成一团,生怕让老爷少爷们脏了眼睛。
“父亲,他的肚子会叫!真有趣。我们带上他好不好?”
“这种流浪儿到处都是,他们很脏,而且很快就会死了。”
“但是,他难道不是您的臣民吗?以后,他也会是我的臣民。我不想他死。”
“哈!路德恩,你都懂治国之道了吗?侍卫,带上这个流浪儿,把他弄干净点,喂他点吃的。嗯,这可是我们小王子的臣民!哈哈哈€€€€”
从那一天起,他的人生被彻底改变,从一个随时将会倒毙路旁的流浪儿,变成了王子殿下的亲随,并且有了一个王子亲赐的名字€€€€马修€€€€神的赠礼。
在马修的眼里,路德恩王子是世界上最可爱最善良的王子。
那么小的年纪,他就想要拯救他的臣民们。然而,这苦难的世间,即便是国王,也不能为所欲为,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那一年,王子六岁,他已经十分努力地开始跟着老师学习圣书、古撒门语,甚至剑术与马术。
为了追随王子,为了配得上王子给的名字,马修也豁出命来跟着学。
但是,他愚蠢的脑瓜实在学不会那些深奥的词汇和古怪的语法,他便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剑上,他要用剑来守护他的王子,让他平安幸福一生。
然而,塞尔丁的畜生们毁了一切。
就在那一年,信奉黑暗女神的渎神者赫拉曼,带着他的儿子和部族,用血腥祭奠换来的黑暗瘟疫入侵了圣恩王国,无数人惨号着悲惨地死去。
光明神教的教宗用了最后的神迹将黑暗瘟疫驱逐,但邪恶的塞尔丁人不甘心失败,将黑暗女神的裙摆缠绕在了圣恩王族图特的血脉之上。
国王被瘟疫感染,缠绵床榻,而他的王子则被神灵所诅咒,英俊可爱的路德恩王子从此成了半人半鬼的神弃之徒,时时忍受着神明赐予的非人的苦痛。
从那一天起,路德恩王子遮住了自己的半脸,几乎不再出现在人前,却更加刻苦地学习所有继承者应当懂的一切。
王子十三岁那年,老国王终于熬不下去了。
因为唯一继承人路德恩王子的神罚之躯,也因为王子的年纪,他不得不将王国的权柄托付给出身低微却又野心勃勃的女婿。
他在议会与教宗那里留下遗命€€€€当路德恩十八岁成年之际,如果他的身体还未腐朽,那么国王的权柄必将重归图特王族的血脉。
这些年来,他的王艰辛地积攒着自己的力量,将触须一点点伸展到大贵族、卫骑军,甚至是教庭之处,步履维艰却又坚定地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行。
那个自负又自私的烧炭佬渐渐察觉了王在暗中的崛起,他不再肆意弄权,转头开始拉拢各处的势力,妄图彻底取代图特的血脉。
王势单力孤,过得更加艰难€€€€毕竟,不是谁都有勇气和信心将赌注放在神弃者的身上。
甚至,在几个月前,他的王不慎失陷在圣礼城,好不容易突出重围,却又与卫队失散,最后沦落到了偏僻闭塞的乡下男爵领。
是啊!想起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失职了。
马修回想起过往,神思有些恍惚,心中就像是被刀刃狠狠地绞烂,鲜血淋漓,痛楚之极却又无比清醒。
那一次,王是被凯法骑士长找回来的。
经过这次磨难,他欣喜又不安地发现,王死灰一般的眼中竟然多了一些生气,却又仿佛时时在想念着谁。
甚至于,他再熟悉不过的,王脸庞上的腐痕,都似乎浅淡了许多。
而这些改变,应该都是那位威兰领的乡下男爵带来的。
马修死死盯着眼前那帮同样来自威兰领的教士、骑士和随从们,盯着那位白袍学徒身旁跟着的年轻人,他的面庞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得让马修的眼中渐渐涌出了热泪。
这个年轻人的面庞英俊又锋利,高挺的鼻梁,微微凹陷的灰色眼眸,还有那相当少见的银灰发色€€€€就像他想象中,他的王子长大之后一模一样。
但是€€€€这个年轻人的面庞光洁又干净,完全没有一点诅咒的痕迹。年轻人很瘦,个子也很高,至少比他的王要高小半个头。
年轻人热切地注视着那位同样年轻而俊秀的光明教庭学徒,目光是那样温柔而专注,神情又是那样单纯€€€€这绝不是他那位一路从荆棘中走来,用手中的剑劈开所有艰险与困苦的王,脸庞上会有的,满是童真的微笑。
马修用力闭了闭眼,缓缓松开被他自己掐得鲜血淋漓的掌心,心头一片空洞,刺骨的寒风从那里呼啸而过,带走最后一点希望。
但是,他是那样的相像,也许,也许……
马修带着一点自己也无法相信的,绝望中的丁点希望,拖起僵硬的腿,用力迈出,奔跑起来,跟上了那些威兰人的队伍。
纳顿他们借用的马厩挺宽敞,马匹已经被主人拉走了,但破旧的木廊底下根本没人打扫过。角落里堆着草料,空地上遍地是灰土和马粪。
空地中间点了一堆篝火,几百个被救下来的民众挤挤挨挨地坐在篝火边,马厩的另一头架了两只大锅,几个威兰堡的士兵正在锅里煮着糊糊,粮食的香味随着热气四散开来,引得民众们不住地咽口水。
“都给我乖乖坐着,一个个排队来领糊糊,听懂没有?排队!哪个敢争先抢吃的,先吃我的鞭子!”
黑熊托德威武地站在难民们中间,在空中啪啪甩着他的马鞭,带领辅兵们维持秩序。
排队这种厉害的东西,要不是男爵大人教导,他这辈子都没听说过,如今么,哼哼!这帮蠢货们有福了,还没到威兰领就可以先享受下威兰领的秩序与福利。
陶舒阳让纳顿他们将人分区,让虚弱病重的人都坐到有土墙和木廊挡风的地方,再点上一堆营火。
史提夫教士带头,舒阳助教领着一行学员坐到老弱伤病的难民们中间。
“莱因,你来试一下,这位妇人的身体太虚弱了,圣光的治疗。你能行的。”
莱因抿着唇,走到那位瑟瑟发抖的妇人面前,放空自己的思维,全心全意按着舒阳所说€€€€谨记对神明的虔诚,心怀对羔羊的怜悯。
祝福这世间的凡人们€€€€
一团柔和的白光从他的手中亮起,轻轻送到那位妇人的额头,在她茫然又惊惶的面庞上骤然散开,化作星点光芒渗入她的身躯。
妇人浑身一震,在下一个瞬间,她的神情舒展开来,发出了一声喜悦而舒-畅的申吟,面庞上似乎都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她双手颤抖,惊喜地抚着自己的身体,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妇人回过神来,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利的长号:“神啊,您未抛弃您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