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容九冷淡地说道,隔着一床被,抬手就按在惊蛰的额头,这般快准狠,惊蛰压根没反应过来,就吃痛嘶嘶了两声。
“不疼?”
“……不疼。”
惊蛰含着两包泪,险些掉下来。
隐约的,他好像听到了一声轻笑,但又不分明。屋内沉默了一会,惊蛰想问,但又莫名尴尬,硬着头皮提个话题:“你,之前的同僚不是说你出宫办事,已经都做完了?”
容九漫不经心地说道:“都做完了。”
惊蛰:“可是些麻烦事?”
容九:“不算麻烦。”
他又笑了笑,很淡。
“收了点东西。”
把京城焦家满门抄斩,收割了所有人头。
“又送了点东西。”
把尸体送到了镇北侯的府上。
“再做了点好事。”
给几个气得晕厥的老臣叫了御医,顺便让他们请辞,告老还乡,一路派人护送,非常良善好心。
末了,容九温和总结:“我做得还算不错。”
惊蛰困惑地眨了眨眼,虽然隔着一床被,他看不到容九的脸,可他甚至都能想象得出容九说话时的表情……他是知道的,容九的脾性,的确有些坏……希望那些人没事。
他躺了一会。
容九既没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也没问他下午为什么给自己撞晕了,惊蛰心中虽很感激,可时辰越发晚了,要是落钥时分还没赶回去,到底有些麻烦。
正当惊蛰犹豫着接下来的话,就听到容九开口。
“你身体不适,今天就在这歇下吧。”
惊蛰惊讶:“这不合规矩。”
“我在侍卫处还有些脸面,你就在这歇着。”容九不紧不慢地说道,“至于北房那边,今夜怕是无暇管顾你。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看来,姚才人的事,就连侍卫处的人都知道了。
“多谢你,容九。”惊蛰叹息着说道,他的确累了,有一处能安静歇息,挨过这次惩罚的地方,于他而言,紧绷的神经也能稍稍放松,“你人真好。”
黑暗里,容九的眼眸微动,好似一个微弯的弧度。
似笑,似讥讽。
惊蛰虽醒来,躺着聊这几句话的空隙,又昏昏欲睡。他整个白日都很煎熬,为了压制体内的热浪耗费了许多精力,如今隔开了目光的注视,这身体虽过分敏感,却也不是不能坚持……毕竟习惯之后,那些细微摩擦带来的快感,也能勉强忽略。
只是半睡半醒间,惊蛰心头的困惑,伴随着和容九的日渐相处,好似也越发多,以至于某一瞬,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喃喃说出了声。
“……”
“……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容九重复惊蛰的话,那是怪异的、带着几分扭曲的腔调。
不过此时此刻,惊蛰已然睡了过去,再听不到。
若他真的听到,怕不是会卷起铺盖卷立刻逃出这处门户,因为只是一句,只是一声,都带着显而易见的危险与阴郁。
男人的手指,掀开了包裹着惊蛰的被面,露出了一张布满潮红的脸,在近乎昏暗的室内,几乎看不分明,潮湿的水渍,却染湿了容九的指腹。
他的目光,凝视着惊蛰。
长久的“注目”,令昏睡中的人都有些颤抖,仿佛一点点无声息累积的压力,正在层层笼罩下来。
“你很有趣。”
容九轻轻地,泄露出少许恶意的阴郁。
哪怕少许,却已经无比浓稠,好似潮湿的沼泽,轻易将人吞噬。
在整座皇宫腐朽,糜烂到将要枯萎的时候,惊蛰的确是一个意外。糜烂之际误闯的雀鸟,颤抖得可怜,也带着异样的蛊惑。
非常偶然,非常不经意的一个意外。
意外地闯入奉先殿,意外地在他手里讨了一条命,意外地……活到了现在。
在他的身上,有什么特别有趣的存在。
容九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
但更为有趣的是惊蛰。
€€€€秘密。
男人的指腹无所顾忌地蹭上惊蛰泛红的眼角,带着几分兴味。
在他的身上,也藏有无数的谜团。
一个又一个缠绕在一起。
抽出一根,底下还藏着一卷毛线团。
到底扒下几层,才能看得清楚?
第10章
惊蛰原名岑文经,今年一十九。
巧的是,因他生于惊蛰那日,所以他在家的小名,也叫惊蛰。
襄樊不算远,一来一回,加上查的时间,之所以耗费了几个月,自有缘由。
岑家祖籍襄樊,惊蛰父亲岑玄因,曾经是户部一个小官,母亲柳氏是一介平头百姓,一共生下两个孩子。
长子就是惊蛰,幼女岑良。
十二年前,户部揪出一起贪污案,岑玄因牵连其中,因监管不力,接受贿赂种种原因,数罪并罚,一家老小都被抄了。
岑玄因的父母已去世,岑家本也是泥腿子,是从岑玄因起才有了发家的苗头,结果还没在京城站稳脚跟,就出了事。
岑玄因被砍了脑袋,女眷充入教坊司,岑文经受了宫刑入皇庭。被押去教坊司那天,柳氏寻了个空当,抱着岑良跳了河,连尸体都没找到。
岑文经入宫后,被教养的太监改名惊蛰,到了十岁,各宫挑选新人时,他主动向着陈明德举荐自己。陈明德到底收了他,而后惊蛰就一直生活在北房。
惊蛰过往的事迹非常清晰,纵是不派人去查,也是干净。
宁宏儒还记得,景元帝对惊蛰的兴趣,是从数月前燃起的。
那一日,恰是慈圣太后的忌日。
每年到这时,宁宏儒就很是担忧,生怕哪个不长眼的在这时候冲撞了皇帝。景元帝的脾气不好,一旦发作起来,谁知可有命在?
整座皇城古老,腐朽,浸满了晦涩的记忆,身处其中的人,也很是容易被其吞噬。又或者与之一同沉沦,成为死寂、枯燥的怪物。
景元帝是这古老城池里孕育出来的恶兽,当他登基时,暴戾的本性带来的只有毁灭。
只是手握着权杖的王者坐在御座上,怨恨和血仇凝结的躯体充满寒意,更似凝固的石像,正在无声无息地腐朽。
宁宏儒敬畏这无声蔓延的死寂,稍有靠近,仿佛也被这种凶残的阴郁所拽扯,轻易撕成碎片。
他战战兢兢地守在景元帝的身旁,日复一日地注视着御座上的石像。
“去查一查今日承欢宫出去当差的是哪几个。”
忌日当天,总算现身的景元帝道,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手指。
猩红的血液如同涂抹的燃料,渗透到缝隙里,鲜艳的色彩燃烧在冷白的皮肤上,有那么一瞬,宁宏儒以为,那座死寂的石像好似活了过来。
“再去查一查,北房一名……叫惊蛰的小太监。”
景元帝对某个人,某件事,产生了兴趣。
对宁宏儒来说,这当然是好事。
他生怕陛下再这般无心无情下去,连靠近几分都要冻僵。只对于那个被景元帝看中的,不管是人还是东西,那就未必是好。
因为每一个令景元帝感到“有趣”的人,下场都不怎么好。
惊蛰七岁入宫,入宫的原因,经手的人,怎么去到北房……这些来龙去脉,很快呈现在帝王的桌案上。
景元帝的手指点了点一个人名。
“陈安?”
他是惊蛰入宫那年,负责这批小太监事宜的大太监。
宁宏儒欠身:“陈安前年得了急病,已经去了。”他的脑子转得飞快,立刻知道皇帝为何会这么问,紧接着说道,“每年陈安生辰时,惊蛰都会给陈安送一份礼,这两者的关系一直不错。”
“查查陈安。”景元帝先是这么说,紧接着又道,“再派人去襄樊走一趟。”
宁宏儒当即应下。
只是没想到这一查,一来一回,居然花费了这么多的时间,而且,还真的查出来点事。
宁宏儒回想着今日这文书上出现的人名,微微皱眉。
黄庆天。
而今的户部尚书,太后的嫡亲兄长。
当年岑家出事后,一家老小全都锒铛入狱。就在这节骨眼上,黄庆天曾派人,也去了一趟襄樊。如今岑家在京城,在襄樊曾有的住宅田地,都挂在黄庆天夫人许氏的名下。
在宁宏儒看来,黄庆天不至于为了谋夺这点地大费周章,他有的是钱和办法。那这位到底为何这么做……可就值得商榷了。
不过说到底,这些查与不查,都只看景元帝怎么想。
毕竟今日襄樊送来的文书,陛下还没看。
而这人,也并未从房间里出来。
宁宏儒无声跺了跺脚,又换了个姿势。
他抬头望着天上的皎皎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