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笑的是,让他进宫做官的人是景元帝,可是从来不将自己的命放在心上的人也是景元帝。
皇帝的心思,外人实在难以揣测。
可要宗元信来说,那就是犯贱。
明知能救命的人就近在咫尺,却偏偏不肯召,这不是犯贱是什么?这天底下,怕是没比这位皇帝作得更厉害的人。
在乾明宫外,宗元信吸了吸鼻子,对迎着他的宁宏儒说道:“你们将那香都燃上了?”
宁宏儒笑道:“正是,全赖宗御医的本事。”
那批沉香经过宗元信的指点所做出来的香,到底是真的管用。
就是……
宁宏儒欲言又止,还没说话,宗元信已经走到了正殿外,鼻子又动了动,这脸当即耷拉下来,“他在正殿没燃?”
宁宏儒苦笑起来:“您也知道陛下是什么脾气。”
宗元信知道,宗元信可太知道。
他拉着马脸就进去了。
殿内,明显刚刚沐浴过的景元帝朝着他颔首,“坐。”冷淡的声音下,宗元信也毫不客气,就在他的边上坐下。
“手。”
宗元信从医药箱里取出了脉枕,让景元帝将手伸过来。
景元帝依言而动,宗元信拧着眉开始给他诊脉,这眼神也没停,正在皇帝的身上瞥来瞥去,最后盯着他的脸瞧个没完。
宁宏儒早就习惯他看病时的怪癖,老神在在地守在边上。
他的脚趾还很疼。
被石丽君踩的。
整整两次。可他娘的疼了。
不过宁宏儒知道这是他该的,殿前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回来时也听说,这燃香不防水,的确是本该注意到的疏忽,若非陛下……
宁宏儒的视线忍不住落到殿中两人的心上。不仅是他,石丽君也同样如是,这殿内除了他们外,此刻并无他人伺候。
“唔,”良久,在交替看完两只手,检查完景元帝的脸色和舌苔后,宗元信的脸色有些凝重,“你要是早些肯治,就不会这么麻烦。”
宁宏儒脸色微变,下意识说道:“宗御医,难道是治不了了吗?”这本来是逾距之举,可等了这么久,皇帝陛下终于愿意让宗元信看病,要是落得这么个答案……
宗元信飞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我何时说治不了?”
宁宏儒:“这便好,这便好。”
宗元信重新看向景元帝,此刻皇帝幽幽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他却好似感觉不到那冰冷的重量,开口:“我从遇到你的时候,都同你说过,你身上这病,实则病根为毒,若不尽早拔除,你早晚都得死。当初你不肯治,怎么现在,又肯治了?”
宗元信这不客气的话,若是别个,根本不敢说。
可他偏偏是宗元信。
这么多年,跟在景元帝身后上蹿下跳,想要给他看病,结果一直迟迟得不到回应,还巴巴跟着进宫想看的宗元信。
宗元信想,不只是景元帝犯贱,他也是,他也真他娘犯贱。
看到那些个奇特的脉象,特殊的病人,他就挠心挠肺想看,病人不肯给他治,他就打晕了病人拖回去治。
好霸道,好强买强卖。
这么强买强卖一人,这些年偏偏撞上了景元帝这么个铁板。
打,又打不过。病呢,还是想看。
可他问这话,并非无的放矢,宣泄这些年的郁闷,更是在确认病人的意愿。
有些治疗,一旦开始,中途后悔不治的痛苦麻烦,还不如一开始不治放着来得好。
景元帝身上的“病”,就在于此。
碍于他从前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命,宗元信生怕他是一时兴起,开始想折腾起自己的寿数。
景元帝慢吞吞地抬眸,漫不经心地说道:“……因为养了一只,小狗,很弱,很倔,很容易死。”所以,为了小狗不那么容易死,他只好多努力,再多活几年。
宗元信微愣,脸色更加古怪。
他瞅了景元帝几眼,没再问了,反而是朝着宁宏儒要了笔墨纸砚,开始坐在那开药方。
别看宗元信皱着眉,实则心里乐开了花。
他娘的,等了这么多年,总算给他等到了!
他的字迹那叫一个龙飞凤舞,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写完后,他将药方放在边上晾。
“从今日起,陛下的衣食住行,由臣说了算,长命百岁不太可能,多活些年,总还是能做到的。”
“衣食住可以。”景元帝道,“行,不成。”
宗元信:“不行也得行!”
端得是霸气。
待宗元信交代完一切,被宁宏儒又亲自送出来的时候,宗元信左右看了看,低声对宁宏儒说道:
“正殿内的香,要是能燃,还是让燃上。”
宁宏儒不着痕迹点了点头。
宗元信长叹了口气,忽而又道:“陛下养着的,不真的是小狗吧。”他背着手咂摸了会,又咧开嘴摇了摇头,也没打算听宁宏儒的回答,摆了摆手就离开。
宁宏儒驻足,看着宗元信的背影渐渐走远。
忽而,他也笑了。
…
“惊蛰,你怎么不是条小狗?”
御膳房外,明雨哀嚎一声,抱住了惊蛰,脑袋在惊蛰的肩膀上滚来滚去,那叫一个惨痛。
惊蛰:“去你的,你才是狗。”
他作势要咬明雨,却又去拍他的肩膀,“受委屈了?”
唔,可是明雨看起来胖了。
脸也跟着圆乎起来。
明雨:“没什么。”
他撇了撇嘴,站起了身。
掩盖在他衣服下的,是他两条青痕遍布的胳膊,那都是藤条抽出来的。
明雨跟着朱二喜学习,从中受益了不少。可朱二喜是个严苛的人,一旦有错,就会教训,所以刚来的时候,明雨每天都被打。
但明雨没觉得哪里有错。
他知道在宫外做学徒,只是包吃住而已,连钱都没有,就这样都未必能学得上手艺。而他现在,跟着朱二喜学习,月俸涨了,还能光明正大地跟着学,这是御膳房许多人都羡慕的事。
只是……
有时的确是累,好不容易惊蛰来看他,明雨当然要抓紧时间抱怨。
只是他的抱怨,惊蛰听了都要啐几口,“你想撸毛去撸别个,别摸我头了!”他脑袋都被晃晕了。
明雨怜爱地搓着惊蛰的小狗头,笑眯眯地说道:“要不要跟我进去吃点东西?别的不说,御膳房吃的东西可不少。”
惊蛰:“得了,我知道你没事就好,你忙着去吧。”
明雨抓着惊蛰不给走:“又不是饭点,怎会那么忙,不过……”他的话还没说完,眼睛好像看到了谁,突然拉着惊蛰往殿内躲。
他动作很快,惊蛰见他严肃起来的脸色,也没再躲,轻手轻脚地跟着他进去了。
他俩躲在内里,听着外面好像是有新来的人来取膳,过了好一会,才重新听到离开的脚步声。
这一来一往的时候,明雨一直都很安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惊蛰就没打扰他,等到外面安静下来,他才压低着声音问:“外面的人是谁?”
“钟粹宫的。”
明雨也跟着低声:“你以后见到钟粹宫的人,可千万记得要绕道走。”
钟粹宫?
那不是贵妃的宫殿吗?
这不是饭点,他们的人过来做什么?
惊蛰:“你怎么会和他们惹出麻烦?”
黄仪结当然不对劲。
不然怎么可能接连出现在系统的任务上?
可是惊蛰没想到,明雨和他们也有来往。
明雨摇头:“不是,是一种……”他抓耳挠腮,像是很难解释。
过一会,惊蛰才从明雨的嘴里得知了来龙去脉。
明雨刚来御膳房,自然不能立刻上手去帮忙,朱二喜让他在边上看着别人怎么做,平时也跟着跑腿做工。
钟粹宫的人,他也见过几次。
他们那,一直都是一个和气的大太监带着几个人来抬的。不过那一日,是说钟粹宫的贵妃娘娘想吃口甜的,又是不上不下的时间,亲自来御膳房的,就不再是那个大太监,而是一位大宫女。
当时,御膳房留着几个小子在看着火,朱二喜自然是去歇息。
钟粹宫来人,御膳房立刻派人去找他。这活计得是朱二喜亲自来,其他人他不放心。
这跑前跑后的人,就是明雨。
等他忙完,将朱二喜亲自做好的甜食端到匣子里,再封起来,交给那位大宫女亲自带走后,他回头看着御膳房,就看到朱二喜站在鸡笼前,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知道,这宫里的吃食,谁都有份例。”明雨说到这里时,朝惊蛰解释起来,“有些主子爱吃鲜活的,就得现杀现宰,所以边上也会放着些活物。”
那些吵闹的叫声,在整个御膳房内,算不上非常明显,毕竟整个御膳房运作起来时,根本再听不到那些活物的叫声。
可是,它们在钟粹宫那位大宫女出现的时候,全部都非常安静。
安静,是御膳房几乎不曾有过的,哪怕是夜深人静的时刻,御膳房也是时刻开着火,预备着不时之需。
明雨的声音压得低低:“惊蛰,钟粹宫那位大宫女,肯定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