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背靠着屋门,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
他不说话,也没抬头。
隐约间,只能感觉到,容九似乎在走动。
而后,另一双鞋出现在他的眼前。
容九拖着惊蛰到架子边上,天气冷得要命,不知道男人到底是从哪里翻出来的热水,入手的感觉居然合适。
他在给惊蛰洗手。
浓郁的血气并不好闻,有点凝固的血痂被洗了下来,两只手都被洗得干干净净的。
不过,惊蛰的衣裳,也被血染红。
容九脱了他外面的衣裳,发现里面的也被染红后,微微停下动作。
惊蛰迟疑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狼藉。
他眨了眨眼,本也在某种难以压抑的情绪里,声音也就沙哑,“……没事。”
他道。
“我自己来。”
……应该将其称之为惶恐,还是不安?
惊蛰很难描述清楚心头到底是怎样的感觉,他的心跳声比寻常还要快,哪怕他的呼吸很绵长,却仍然掩饰不了那种怪异的急促。
容九很快松开他,往外走。
惊蛰沉默了会,打算自己换衣服。就见容九走了回来,很快,石黎和其他一个侍卫进来,同时,也送来了大量的热水。
容九:“去洗澡。”
他昂首。
“我给你洗。”
哪怕惊蛰精神有点恍惚,还是立刻摇头,“我自己就……”
话还没说说完,就被容九抬了起来,抱着送进了热水里。
惊蛰这下不好躲,只能僵硬地坐着。
他的衣服并没有脱干净,按理来说,看着也还算得体。就是非常微妙,这种古怪的氛围,让惊蛰有点坐立不安。
他在紧张。
容九看着他。
哪怕在如此安全的地方,他所流露出来的紧张,仍带着虚弱的紧绷。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惊蛰的身上看到这种异样的情绪。
男人慢吞吞地给惊蛰搓背。
惊蛰觉得有点痒,又有点想笑,过了好一会,稀里哗啦的水声里,他抱住自己的膝盖。
“容九,他说,他是先帝的人。”
“嗯。”
“北房到底有什么好的?我原本以为,这可能是宫里最偏僻的地方,结果一个个,倒是热闹得很……”
“嗯。”
“最近,我身边死了好几个认识的人……”
“嗯。”
“如果不是我知道,你要是动手,肯定会先杀了明雨,肯定就怀疑你……”
“嗯。”
不管惊蛰说什么,容九只是淡淡应是。
然后将惊蛰后背搓得差不多,又给他洗头。
惊蛰被揉得哎呀呀惨叫,实在是男人的动作太不熟练,真的揪掉惊蛰不少头发。
就算惊蛰情绪再低落,此刻也不免维护自己的头发。
“我自己来。”
“怕你淹死。”
惊蛰瞪圆了眼,耻辱,奇耻大辱,他怎么可能会在浴桶里淹死?
“那你站起来。”容九慢条斯理地说道,“让我看看你多高。”
惊蛰看了眼容九,又猛地低头。
然后缓缓蹙眉。
他发现一个问题,就算现在他穿着衣服,在这水下隐隐绰绰,什么都看不清楚。
可只要惊蛰起来,那……到底……还是会发现他的秘密。
惊蛰抓着自己的胳膊,无忧刚才黏糊的血,好像还黏在他的手心,那种酸涩的空荡感,让他的呼吸有点急促。
他想着无忧,想着明雨,又想想他迄今为止在北房的日子,有那么一瞬,觉得一切都是假的。
有一种,奇怪的冲动,在滋生。
他感觉到那种怪异的倾诉欲,就在喉咙间。
“你想说什么?”
容九挑眉,眉头微皱,低头看他。
惊蛰:“你方才……下午不是很生气?怎么现在又能如此淡定?”
他在转移话题。
一个已经早就过去的话题。
在经过审问后,惊蛰和容九的争吵,好像在遥远之前了。
容九清楚地知道,却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最近,我的情绪会有些变化过大。”
惊蛰:“……那是有些吗?”
这已经是喜怒不定,变化莫测了。
容九沉思:“没有杀人,那就是有些。”
这可真是一团糟。
尽管现在容九看起来很冷静,可他的声音压得有些低,仍带着浓郁黑暗的危险,令人的身体为之战栗。
惊蛰在这个时候有些恨自己的敏锐。
他在紧张。
他越紧张的时候,反倒越发敏锐。
或许是无忧的刺激,也许是那尽管不存在,却隐隐刺痛的背叛感,或许是出于某种不安的预感。
惊蛰和无忧不过朋友,可当知道无忧这么多年的隐瞒,哪怕他肯定有自己的缘由,惊蛰都难免心中刺痛。
更别说,最后他居然死在自己怀里。
……呵,秘密。
秘密……隐瞒……在朋友间,都会成为日后的隐患,那更何况,是关系更为亲密的人。
惊蛰在思考一个……可能……如果在这之前,不会被提起来的事情。
如果他将来要和容九走得更长久,那他早晚……或许还是会知道这件事。
如果是在从前,惊蛰或许不会有这样的冲动,可是今日无忧的死,却敲响了惊蛰的警钟。
伴随着容九跟他的“朋友”关系越发被人知道……只要他俩在一起,容九多知道这秘密,或者,不知道这一件,最后暴露时,难道身上的罪责,就会少许多吗?
并不会有。
到最后该来的还是会来。
惊蛰在,为他接下来想要说出口的话,而紧张着。
他其实不应该这么紧张,就如同他自己所想,他相信容九,至少这个男人为他所做的事情,已经足够他给予这样的信任。
倘若他不能够信任他,那在这个世上他还能够再信任谁呢?
“我……”
惊蛰刚要说话,一只冰凉的手就摸上了他的脸,将他原本要说出来的话,全部挡了回去。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男人已经给他把头发擦了半干。
“该起来了。”
惊蛰:“……”
他憋气。
“你出去,我自己换。”
容九定定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出去。
屋内的炭盆摆上后,温度已经开始暖起来。惊蛰隔着一道屏风在换衣服,听到容九还在说话。
“你在紧张。”容九的声音,轻柔得宛如呢喃,“是怎样的事情会让你紧张到这个地步?”
惊蛰抓着自己半干的头发,有些出神地想起男人说话时的模样。
容九的嘴唇很红。
是一种有些古怪的红艳。
很美。
却如同毒辣的食人花,轻易就能将人吞噬下去。
惊蛰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走出来。
这是一件很合适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