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酌想说的话太多,滔滔不绝地口述,他都说到“望陛下保重龙体”了,贾大人刚提起笔,写了个“陛下亲启”。
贾敛常在田里干活,手指和声音都很粗狂:“裴公子能不能再说一遍?”
裴酌藏在字里行间的关心,一下跑了个七七八八,不想再回忆第二遍了。
他清醒过来,按照刚才的写法,萧循看两行就能发现是他找贾大人代笔,有些话大不敬,只有他会说。
裴酌讪讪地坐在一旁,对贾大人道:“您全部自己写吧。”
“你就记着,九月二十五日,大人突然梦见我,我说要去读博三年,请你好好照顾花生,三年后我要回来验收。你问我什么是读博,我回答了你刚才那句诗。玉京种的花生这时候应该收成了,你因为这个梦,想到即将收成的花生,特地写信给陛下,让他把花生种子送到岭南。”
这回是命题作文。
贾大人觉得自己是个文盲,“所以,读博是什么?”
裴酌:“这是我跟陛下的暗号,意思是逃离官场,我不好直接写信给陛下,陛下看见这个,便明白我在九月二十五日已经平安抵达大人您的试验田了。”
贾敛头发都白了一根,他听闻同僚说陛下的情报机构传递的消息,旁人都看不懂,是加密信件。
他见识到了,老老实实地按照裴酌说的写。
裴酌在一旁看得抓心挠肝,为贾敛的作文水平感到捉急,恨不得下场指点两句。
然而不行,他一指点,这封信就不像贾敛这个大老粗的文采了。
写完信,印上火漆,贾敛和裴酌都松了一口气。
不用裴酌强调,贾敛心想陛下一定十分关切裴公子的安危,把信交给侍卫,加急送往京城。
裴酌道:“贾大人从玉京到这里,路上走了多久?”
贾敛道:“一个月。”
裴酌搓搓手指,一个月尚能接受。
贾敛道:“为了赶上南边的第二季播种,我快马加鞭,过了湘南地界,弃了马,徒步翻山越岭,因此要快一些。若是遇到大山绕路而行,少则要多半个月。”
裴酌:“快马加鞭?”
啊,他不会骑马,而且回去的时候抱着崽儿,根本不能骑马,得雇一辆马车,耗时加倍,要两个月。走水路会快一点,玉京和扬州之间有一段人工开凿的运河,路线平直,他可以先上扬州。
江南富庶,赶路最好是走人多的地方,否则遇上山匪的概率激增。
贾敛说完好奇道:“裴公子是何时出发的?”
他离京时裴酌还在教书,他刚到半个月,裴酌便出现了。
裴酌道:“一个月前,我走水路的。我和贾大人为陛下共同开发试验田,此处不是玉京,不讲究繁文缛节,大人介意我更改姓名为贾名,称呼大人为兄长否?”
贾敛爽快道:“那我就叫你一声阿弟,说是投奔我的堂亲。”
“多谢。”裴酌拿出一张银票,“我来之前,陛下千叮万嘱,民以食为天,阿兄为民谋食,功在千秋,定不能亏待,房屋居舍,守卫安保,都要比照玉京的种植园。”
贾敛刚要推辞,突然反应过来,陛下关心农桑不假,但其实是拐着弯让他给裴酌提供优渥的衣食住行吧?
他索性接下银票,决心要好好建一排屋舍,裴酌要独门独院,再请一些家丁。
贾敛看了看裴酌面若银盘的脸蛋,心里紧张,陛下养得这么好的裴大人,送到他这穷乡僻壤避风头,到时候要是送回一个面黄肌瘦的裴大人可怎么办?
好在他是个种田的,米饭管够,过几日房子造好了,再辟出一块地养鸡鸭,一天杀个一只鸡补身体。
裴酌懒得去镇上住客栈,住了几天简易的木屋,天儿还热着,他不急着住上瓦房,而是让工匠去研究水泥,玉京的工匠给了现成的配方,裴酌传授给当地工匠,工匠用土方法制作了一些水泥过来,开始起大房子。
反正问起来,配方就是贾敛带过来的。
他银子给得足,房子造得快,几天就上梁盖瓦,再买一张现成的大木床,又可以躺着了。
头几天,裴酌还十分勤快,一会儿跟贾敛探讨橘子柚子橙子复杂的嫁接关系,一会儿建议贾敛把西瓜嫁接在南瓜上,长得又多又好,见贾敛养了鸡鸭,还试着研究恒温孵化。
热情维持了不足半月,裴酌便发现自己容易犯困,这半个月肚子显怀得明显了一些。
就连贾敛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期期艾艾地说,要不要请个郎中。
此时,萧循已经派人将血吸虫的药方百里加急传送各州昭告天下,水疫泛滥的地区百姓如见天日,其他地方的人也知道了有这个病。
裴酌就等着这个时机,愧疚地坦白道:“对不住,我前些日隐瞒了大人,我走水路途径两湖时,不小心掉进水中中招,但我一直注意着分寸,绝不曾将血吸虫传给大人。”
贾敛急了:“不是传不传染的事,而是你的身体重要,我上书请求陛下派太医来!”
像裴酌这样的栋梁之材,刚来几天就解决了他在农桑上困扰已久的问题,要是出事了是大宣的惨痛损失。
裴酌:“不必,我已经在吃药了,只是郎中说我的体质有些不同于常人,血吸虫虽然已经除去,但肚子还要大上几个月,然后缓慢消肿。”
贾敛的实验农场很大,裴酌的院子平时只有贾敛过来,只要他不出去,别人就见不到他。
不出门对于咸鱼来说,根本不是大事。
贾敛对医学一窍不通,这些日子俨然把裴酌当农政司的领导请示,裴酌说问题不大,他虽然心里隐隐担心,但对裴酌无所不能的印象占了上风。
“你若有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尽快请郎中。”
裴酌:“好的。”
贾敛出了屋门,忧心忡忡地对养鸡的大姐道:“晚上炖个鸡汤给我阿弟补补身体。”
大姐乐开花:“好咧!”
裴酌每次只喝一小碗,顶多再吃个鸡腿,剩下的都是他们这些农场做工的人分了。
大姐尽心地熬着鸡汤,还让家里的男人去山上挖个山菌一起炖。
裴酌趁着还能见人,早晚都会强迫自己锻炼一会儿。
他顺着田埂走,走到一排工人屋舍处,又听见张大姐杀鸡的动静。
又有鸡汤……裴酌抿了抿唇,这里怎么比萧循更恐怖,恐怖在食谱单调,全是煲汤。
张大姐真的很爱煲汤,还会说烧鸡和炸鸡的坏话。
裴酌听说有些家长在小辈怀孕后,会在乡下养两百只土鸡土鸭准备着。
这种事居然发生在他身上……裴酌一开始还天真地以为贾敛有意研究家禽养殖,直到喝了三天鸡汤,才放弃幻想。
他甚至怀疑贾敛是不是偷偷跟萧循透露了他的行踪,是萧循让他养的鸡。
张大姐出来打水,准备把鸡肉过一遍水。
裴酌立刻躲在墙后,生怕被叫住,让他晚上必须喝两碗。
农场很大,需要十来号人手,裴酌建议贾敛不要全部雇用壮年,而是雇一整个小家,允许工人拖家带口地驻扎在农场。
工人把农场当家,做事会更尽心,更稳当。
裴酌闲着也是闲着,把他们的孩子召集起来,教他们读书识字,尤其偏重农业和天气方面的知识。
学堂的束€€很贵,张大姐没想到做工还能让孩子读上书,以后除了种地靠天吃饭,还能谋上其他营生,她对裴酌感激涕零,天天问他有没有衣服要洗。
裴酌没有雇丫鬟,自己洗了几天衣服,终于忍不住向懒癌投降,花钱雇她洗衣服。
……
大宣也有八百里加急的信件,代价是日夜不停跑死马累死人。裴酌不愿意付这种代价,因此贾大人的信不快不慢,过了一个月才晃悠进京。
这一个月,对玉京的官员来说,十分难熬。
自裴夫子离开以后,陛下变得不好说话了。
李如意也很苦恼,裴酌在的时候,不管再难的变革,陛下始终都是野心勃勃耐心十足地跟老臣转圜。
原来耐心都是裴酌给的。
掩藏在耐心底下是主子雷厉风行的本色。
那些文官以为是裴酌在萧循耳边吹风,才让帝王推行一个接一个闻所未闻的政策,现在他们终于发现,没有裴酌,萧循贯彻的手段更令他们难受。
好像有些事不必要再做得完美,因为没有裴夫子打分。
李如意将各地的信件整理,看见一封岭南来信。
“贾敛?”李如意感到意外,陛下派贾敛去岭南种田,当地州官都上了几封奏折,表明他们都很听话地给予了贾大人方便,在陛下面前找个存在感,希望有朝一日能调进京。
李如意还以为贾敛要等稻子亩产翻倍了才会写信邀功。
他把贾敛的信放在上头,呈给主子。
萧循批完奏折,惯例查阅信件。
他拆开一封,甚至没有认真看是谁写的,非紧急大事需要皇帝决断,信封火漆是一个圆形印记。
直到上面出现裴酌的名字,才慌忙去翻信封。
萧循一目十行看完,“九月二十五日……”
李如意头皮一麻,陛下是又想起裴酌了么?
萧循道:“裴酌在落水那天,给贾敛托梦。”
李如意:“他说了什么?!”
萧循:“读博,三年。”
李如意也不管听起来多荒唐,欣喜道:“那只剩下两年零十一个月了!”
萧循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他为何不给我托梦?”
难道是因为裴酌从白玉京带出来的花生,贾敛照顾得最久,所以有了托梦的媒介?
萧循眼神一暗,早知如此,他绝不会将亵裤还给裴酌。
他本不信托梦这种无稽之谈,但是一来,信是贾敛写的,的确是裴酌落水那一天从岭南发出,信中除了关于裴酌的一小段,大部分是贾敛在岭南的种田安排,说已经派人去寻橡胶树的幼苗,田地也置好了……语气和笔迹做不了假,贾敛性子直,脑筋不会转弯,干不了欺君的事。
二来,那句诗,像裴酌形容的白玉京人的口癖。
“智者不入爱河。”萧循一字一句地念出来,所以,裴酌确实一直在装傻,他根本就明白他的心意。
离开之后才敢承认,是不是?
当晚,天子将裴酌的留声唱片搬上了龙床,抱在怀中入睡。
一夜无梦。
次日,萧循黑着脸起床上朝。
很好,看来不是用心做的,罚他再做一百个。
……
裴酌捂着肚子,睡不着地睁开眼睛,小腿有点抽筋,没有人给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