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西陵略一思索,“凌霄何在?”
云越这才发现,萧€€的坐骑也不见了。
魏西陵心中有了底,俯身查看草地上的马蹄印,然后利落道,“云越,调一百亲兵随我去。”
……
一路跟随着马蹄印走走停停,花了一天的时间,已是薄暮,飞雪茫茫中,眼前出现一片寒雾袅绕的林子。
云越观察片刻道,“将军,这地方有些不对劲。”
魏西陵早就发现了,林间没有鸟鸣声,草原上常见的野鼠黄羊也不见踪迹,一片诡异的寂静,连吹来的风都带着朽草腐藤的气息。
这是个死地。
他立即取出地图一看。
果然,望鹄岭到了。
“将军,主公进岭了。”云越查看了马蹄印。
魏西陵剑眉紧蹙,望鹄岭,溯回地。
谢映之在信中再三嘱托,不可以进入望鹄岭。否则一切莫可知。
萧€€仓促间没有地图,不知道此间是望鹄岭,看来已经进去了。
他断然道,“云越,率军在此等候接应,并速派人回营地送消息。”
然后他翻身上马,“余下的人,随我进岭。”
***
野芒城
刘武昨晚没睡好,半夜里被谢映之拽起来上城墙放鸽子,呃不,放鹞鹰。
于是回去睡了个回笼觉,这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才想起来谢大名士还在城里,不能怠慢了,赶紧抓来个士兵问道,“先生呢?”
“谢先生昨天半夜里就出城了。”士兵道。
什么?刘武一愣,算是明白了,谢先生真是神仙,都不用睡觉。
北狄草原。
阿迦罗回到王庭的时候,已经是一片狼藉的焦土。
一场大灾过后,尸横遍地,到处都是血肉模糊、垂死挣扎的士兵,他们有的拖着残肢断腿在等待巫医的救治,有的肚子上还插着刀剑,在霜冻的土地上等死。
中原人不仅杀戮而且打劫,就像北狄人每年对中原的边郡所做的事一样,现在一股脑儿全都倒回到他们头上。
劫后余生的部众,惊慌失措地看着这个背后一道狰狞的伤口,满面焦黑的人,跌跌撞撞地走来。
一名巫医拿起手中的药匣刚要上前,阿迦罗摆摆手表示不用。
他穿过血流漂杵的狼火市,回到营帐里,才一天功夫他的大帐已经满地狼藉,面目全非。
胡桌掀开,箱子翻倒,那些他精心为萧€€置办的珠宝首饰被劫掠一空,只剩下那些绫罗绸缎的华丽衣裙,被潦草地扔在地上,上面还有军士的战靴踩出的泥脚印。
其中萧€€大婚当日穿的那件锦衣,劫匪们粗暴地用刀撬下镶嵌在衣襟袖口裙摆上的珠玉黄金。刀还没擦净,斑驳血迹染在了蜜合色的裙上。
阿迦罗忍着背后的伤痛俯身捡起那罗裙,凑近鼻端,轻柔的锦缎间依稀留着他发间兰芷般的浅香,更揪得阿迦罗心中一阵抽搐,阵痛与暗恨交错纠缠。
心痛的是,他大婚穿的衣裙被如此粗暴作践,憎恨的是,践踏它们的,却正是他的士兵!
阿迦罗一件件收拾起散落满地的物什,这是他们新婚的大帐,一起生活了七天的地方。他在这里抵着一刀穿心也要探幽觅香,在这里抱着他耳鬓厮磨,夜夜缱绻达旦。最终,没想到同床异梦,萧€€要的竟是这个结局!
大帐中央,古琴还在,琴弦已断,琴骨已裂。
他的手指抚过琴弦,发出铮的清响,不知萧€€最后给他弹奏的那一曲,究竟怀的是什么心思?
琴案下藏着一支发簪。
藏得很好,才免遭劫难。
看来萧€€对他手下那帮匪兵的脾性是摸得很透了。
他握着那簪子,上面还缠绕几缕青丝。
他捧在心尖上的人,最后狠狠一刀剜入他心底。
他不在乎被车犁背后捅了一刀,却在乎那只递刀的手,修长秀劲,几曾入梦。
这个结局,萧€€终于满意了罢?
萧€€把戒指还给了他,把他母亲留给的发簪藏在了琴案下,把宝刀递给了大单于,引他们父子相杀。
他给他的一切,萧€€一件都没有带走。不是留在帐中,就是扎在他心里。
做得真够绝的!
除了那八角盒里空空如也,他喜欢吃的小松子和甘果蜜饯颗粒不剩,居然还记得吃完了走。
阿迦罗收拾了一下大帐,胡乱找了水擦了把脸上的黑灰,等他掀开帐门出去的时候,忽然愣住了。
“世子!”栾祺满身是血,踉跄着上前,
“真的是世子!我还以为你死了!”他眼眶红了,声音哽咽,只有一对眸子清亮照人。
阿迦罗二话不说,几步上前狠狠抱住了栾祺。
“好兄弟!”
在狼火市时,铁托和穆硕的混战中,栾祺受伤昏厥,反倒侥幸没有中术变成傀儡。
“世子,洛兰部还有人,还能为你去战!”栾祺哑声道,
他说话间,周围陆陆续续聚拢过来一些满身血污蓬头垢面的人,有士兵也有牧民。
天空冻云密布,霰雪纷纷扬扬落在他身上。
下雪了,草原上的第一场冬雪。
他们的营地被摧毁了,没有粮食,没有过冬的物资,牛羊都被劫掠一空,广原岭的山匪如同一群蝗虫,所到之处颗粒不剩,留给他们的只有呼啸的朔风,和草原上严酷的冬。
没有食物和皮袄,一场大雪后,他们都会被冻死在这漫长难熬的朔北雪原上。
阿迦罗深吸一口气,相处了那么多天,他了解那只狡猾的狐狸。
萧€€放过了他们的部众,并没有搞屠杀,因为他知道屠杀会激起剧烈的反抗,徒增伤亡,他不会费这个劲的。
所以,他让手下的匪军劫掠了粮食和御寒物资,捣毁他们的帐篷,这是要困死耗死他们!让他们即使幸存下来,也从此一蹶不振!
看着风雪中惶惶不安的族人,阿迦罗拿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一件东西,“勇士们,单于铁鞭在此,我们依旧是驰狼神眷顾的子民!草原上的驰狼是不会死在严寒、饥饿和伤病中!”
所有人的的目光都聚集在他手中的铁鞭上,全场肃然。
他们相信那是十八部落的结盟铁鞭,无论草原上的儿郎散落在何方,只见见到这铁鞭就会最终凝聚成一股疾风,横扫脚下的大地,所向披靡!
阿迦罗琥珀色的瞳仁里渐渐燃烧起燎原的野火,“中原人劫走了我们的牛羊,捣毁了我们的帐篷,想让我们冻死饿死死在这朔北漫长的严冬里,但是我们不会死!更不会让他们如愿,驰狼的子孙,我们不仅要活下来,还要夺回一切本属于我们的东西!”
“大单于!”“大单于!”
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回旋在北狄营地里,响彻云霄。
阿迦罗站在猎猎朔风中,割开手掌以血抹额,“我发誓,今后永远不会让你们忍受寒冷和饥饿,我会带你们重新成为驰骋于草原的狼群,我让伤害你们的人付出代价!”
严酷的寒冬,恶劣的环境,短缺的食物,他会带领他们活下去,带领他们重新赢得胜利!
统一十八部落,横扫中原,饮马江河,如果说从前是为了雄心,那么今后,就是为了复仇和掠夺!为了这喋血的一夜,为了这万千勇士的亡灵!
阴云密布的长空,掠过一声北雁的哀鸣。
荆草编的王冠戴在他头顶,他在废墟中加冕为王。
北狄的惯例,加冕仪式上要有酒。
栾祺振色道:“大单于,我洛兰部的营地里还留着几坛马奶酒,我这就去拿来。”
***
片刻后,
栾祺提着酒坛走在满目疮痍的营地间,朔风呼啸却吹不散鼻间弥漫的浓重血腥味。
空中雪花纷纷扬扬飘落,茫茫旷野只余一片寂寥的苍寒。
辽阔荒莽的草原上,狼烟未散,一道身影如轻云白鹤,惊尘而出。
栾祺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手中的酒坛幡然坠地,酒水汩汩,浑然不觉。
猎猎烽烟映着一袭白衣胜雪。
战火夷尽的土地上,那人一骑飞扬,袍袂翩然,和周围血腥、肮脏、残酷的疆场格格不入。
也正因如此,更显得惊心动魄。
栾祺只觉得目眩神迷,不能自己。
先……先生?
人生就像一场梦,跌宕起伏间,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身在何处,又会遇见谁?
谢映之策马疾驰间,感受到了有人在注视他。但是他无暇驻马,北狄草原上几轮大战后,已经是满目疮痍不忍猝睹。想必萧€€和魏西陵已获大胜。
然而这一战,对局者远远不止是北狄人,北狄人甚至只是两方试探中争夺的棋子。
更让谢映之忧心的是,萧€€当年中的噬心咒,恐怕已撑不过去了。
以往萧€€的病,除了劳累体虚,急火攻心就会发作外,其实还有更深一层原因,谢映之没有说。
他不提,是因为当时没必要给萧€€增加负担。
一方面,他能用草药和施针就把萧€€的噬心咒压制住。另一方面,不知什么原因,萧€€自从京城流血夜一场大病后,就记不得以往的事情了。
这对萧€€来说其实是好事。
痛苦、悲伤、悔恨这些深重的情绪都会引发噬心咒,尤其是经年累月积压在心底的前尘往事,其实这两年,几乎每一次萧€€记起过往的只鳞片爪,都会伴随噬心咒发作。
只有他彻底忘记前尘往事,他才能松快地活着。但是如果他都想起来了……
谢映之心中隐约不安。
这两年萧€€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
从最初遇到他时,那个抢小孩的猫、在雅集上被容绪下药都不知道、有点傻的青年,到现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夕之间就把北狄王庭给屠了。
萧€€这把剑越来越刚强,越来越锋利,就离折断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