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回不去,江州依旧是他的故土。有他誓死要保护的人。
戎马一生,初心未改。
江声拍岸,梦里依旧是桃花渡的少年。
最后的一战极其艰苦。
由于赵崇躲藏入了崇山峻岭,又有当地的南夷族掩护。丛林里,气候闷热潮湿,毒蛇瘴气肆虐,粮草也难以运输入崇山峻岭中。
这种地方任何的军事谋略都不上用处,为打这一仗,萧€€几乎是率军披荆斩棘,深入烟瘴之地。
半个月后,终于平定蜀地,活捉赵崇。
此时萧€€已经是大病不起,滞留青帝城养病。
大军驻扎在江边。与江州梅花坞隔江相望。
四月初,清明时节,夹岸烟柳依依,细雨霏霏。
江南流行放河灯。
傍晚,薄暮冥冥,云越搀扶他到江边。
四月的天气,他还披着厚实的裘袍,容色似冰雪一样薄寒剔透。
军中简陋,没有繁复的花巧,萧€€现在是闲下来了,折了几叶扁舟,载着莹莹烛火,在江水中载沉载浮。
青帝城和江州的梅花坞隔江相望。
他站在江边,江风拂起他鬓角几缕零落的长发,苍凉潇飒。
河灯在沉沉暮色中远去。
顺流而下,就是永安。
--羽曦犊+Q
梦魂归故里。
云越喉头一哽:“主公还在病中,不要有这样的念头。”
萧€€浅笑了下,江岸烟柳依依,映着那容色清媚秀致。
江边有一片梅林。
“再过两个月,到了初夏,梅子就熟了。”他轻声道。
云越欣然道:“主公,那我们再呆两个月。”
他从没有见过萧€€这般模样,周身的肃杀敛去了,眉宇间寒意渐消,只剩下秀美绝伦的容颜,如隔年的春色,让人魂牵梦绕。
萧€€笑道:“你去找一处住所。我不想再住军营了。”
云越脱口道:“我在江边修个草庐。”
萧€€清楚,这一战之后,他再也打不动仗了。余生残年,忽生出退隐之意,不想再回龙争虎斗之地。
天下战事已定,余下京城的事宜可以交给陈英他们。
他就留在这里养病,此处气候温暖,离江南又近。他这一身支离的病骨也许还能多苟延残喘几时。
将来若葬在这江边,夜夜看江水拍岸,潮起潮落,江月照人归。
***
含章殿上。
杨太宰火急火燎地拉着曾贤问道:“陛下呢?”
“好像是在御书房绘画。”
“什么?”杨太宰顿足,这会儿皇帝还有这雅兴?
“陛下最近痴迷绘画。”曾贤道。
杨太宰急得眼皮子抽搐:“陛下也真是坐得住,萧€€灭了赵崇后,迟迟滞留蜀中,拥兵自重,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陛下还有心思画画?”
柳尚书道:“我早就预料到了,他有钱又有军队,坐拥蜀中天府之国。说不定真有裂土封王的心思。”
薛司空沉声道:“陛下英明,早有防备了。”
御书房里,武帝笔尖轻盈,流畅的线条勾勒出画中人隽秀的眉目。
果然如贺紫湄说的,照影香能让他梦中见思念之人。
随着他修为的提高,梦境也越来越随心所愿。
梦中之人温柔可亲。犹如一点烛火映亮了黑夜。他已经离不开照影香了。
每天清早起身,他耳清目明,连修炼导致的头痛耳鸣心悸之症也好了。
这段时间,皇帝的修为也突飞猛进。
清早的曦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容,唯有一双眼睛凛如寒星。
***
人间四月芳菲尽,时间一晃就到了暮春。
萧€€手中捏着一张薄薄的棉纸,云越略带不安地看着他。
他还在病中,那声音薄寒剔透,“山有木兮木有枝……”
萧€€笑道:“你还会写诗,以前我倒没有发现。”
云越脸上掠过一线薄红,如山抹微阳,“小时候经史子集都读过。主公喜欢诗,我就天天给你写。”
萧€€心里失笑,别以为你主公我是大老粗看不懂,你这似乎是情诗罢?
怎么着?这里的姑娘漂亮,这小子是动心了?
江畔的日子过得恬淡,每天云越早起给他梳头,更衣,煎药,搀扶着他到江边散步,晚上,在草庐里煮上茶,给他念诗。
“云越,你诗写得好,庶务能力也应该不错。”有一日萧€€忽然道。
云越正在给他揉肩,手微微一顿,“主公何意?”
萧€€缓声道,“你跟了我多年,如今天下已定,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前程了。你既有文才,将来在朝中也可为你父亲的助力……”
跟着他,没有前途。
他这病残之躯,就像一柄锤炼得纤薄又锋利无匹的剑,以往南征北战,全靠一口杀伐利气撑着,所向披靡无坚不摧,却不知剑身早已经支离破碎千疮百孔,可如今收剑入鞘,衰朽的速度恐怕更快。
一双臂倏然穿过他腋下,从身后环住了他。
他感到后背一暖,清寒的肩膀禁不住微微一震,有些不适应和人贴那么近。
也许是这些日子,萧€€的变化给了云越胆气。他第一次把那清瘦的身躯拥入怀里,下颌抵着那骨感突兀的肩膀,鼻底有他发间淡香。
云越的声音有些波动,“战场上,刀光血影里尚不能让我离开主公,何况如今。”
萧€€按住他在自己身上摩挲游弋的手,心中苦笑,没想到这孩子对他的依赖那么深。
江头月底,草庐蕃篱。
他本想在这里隔江相望,度过残生,只可惜,恬淡的日子很快就到头了。
次日,萧€€收到玄门的消息:陈英被撤换到京兆尹,吴铄接任灞陵大营,柳行接手北军。
朝中的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京畿大防尽被撤换。
同时,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萧€€驻军蜀中,迟迟不归,有西南称王之意。
萧€€眸色一沉,再次凝起冷意:“回去罢,省得他们多想。”
***
没有一名将军得胜还朝像他那么冷清。
大梁街道上,门市紧闭,空空荡荡,如临大敌,百姓如避蛇蝎。
萧€€没有回府,征衣未解,直接进宫。
含章宫的大殿上,萧€€单刀直入,问吴铄道:“若有贼寇混入大梁城,图谋不轨,当如何处置?”
吴铄愣了下:“捉贼之事,应该交给京兆府罢?”
萧€€断然道:“陈英,你说。”
陈英道:“封锁四门,在街道枢纽处设障盘查,并调集十天内进出大梁城人员之档案。”
萧€€目光冷冷掠去,“若再如兰台之变,北狄来犯,该当如何?”
吴铄倒吸了口冷气,不敢跟他对视,支吾道:“据城固守。”
萧€€无语偏首。
陈英立即道,“灞陵大营驻守京郊,就是为了拱卫京城,若把军队调入城内,成了瓮中捉鳖,自缚手脚。将军当趁蛮人攻城之际,从后面包抄,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
杨太宰赶紧道:“吴将军刚刚赴任,还需要熟悉。”
萧€€冷笑,紧接着又问了他几名新任将领,都是支支吾吾,答非所问。
这些人大多都官宦子弟,如柳行就是柳尚书的侄子。他们根本就没有打过仗,都是纸上谈兵。资历太浅。
加上萧€€积威之下,气势所慑,他们都不敢跟他有目光接触。
萧€€看向武帝,毫不客气道:“大梁防务岂能当儿戏?”
杨太宰抖着嗓子道,“萧将军,你这话从何说起,哪有人是生来会打仗的?”
他仗着大梁兵权收回,本来想硬气一次。
萧€€冷然侧目,目光如刀。
杨太宰不禁打了个寒噤,又退了回去。眼神飘闪地趋向柳尚书。
柳尚书不冷不热道:“萧将军,难道陛下就不能任免几个官员了吗?”
他话音未落,就听武帝道:“此事是朕思虑欠妥。”
众人怔了怔。不知道皇帝这是什么打算。
武帝恳切道:“吴铄资历不足,朕意,让他去西京的曲阳营任职,军中历练。再者,西京乃大梁之门户,防务不能疏失,当然,萧将军若有更好的人选,也可以向朕推荐,朕求贤若渴。”
萧€€微微一诧,忽然发现这次回来,皇帝和半年前相比,似乎有很大的不同。
这一番话,不偏不倚,不仅‘知错就改’地把灞陵大营和北军的指挥权退回,又委婉提出让大臣们推荐的吴铄柳行等新人将领去西京带兵历练,两头都能兼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