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映之倚在软榻上,似笑非笑看着他。
“我不困,先生把话说完。”萧€€终于抓回了一次主动权,他居高临下看着谢映之,“你跟西陵说了什么?”
谢映之坦言道,“主公不会再收到江州的信了。”
萧€€心中一沉,“为什么?”
“如今的局势,若让陛下知道你和魏将军一直有信笺来往,会如何?”
萧€€心中陡然一寒:“怀疑我和他有”这说勾结不合适,这不把自己连魏西陵一起搭着骂了?萧€€正琢磨合适的措辞,“有……”
“有情。”谢映之一语道破。
靠!“没有。”萧€€惊地脸颊一热,赶紧否认。
“主公。”谢映之微笑,清若琉璃的眸中闪过洞悉天机的眼神,“我说的是情义。”
萧€€简直要被他逼疯了,所以谢玄首你能不能别每次都把话说一半?
谢映之见他卷着被褥,两颊若烟霞映雪,一阵红一阵白,目光四下飘忽不定,霎是有趣。不过想到今天还有事,先不逗他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正色道:“既然主公选择这两年内保留陛下,那么就不能再与魏将军有来往。信笺也不能。至于江州与大梁之间往来机要,都由玄门处理,我会择紧要的转告主公。”
萧€€心中狠狠戳痛了下,西陵的信收不到了?两年内都收不到了?就算有信,谨慎起见,也要由玄门来转达。
看着他一双清隽的眼睛顿时黯然,谢映之有点恻怜地抬手理了理他鬓角的碎发,“主公,天亮了,你再睡一会儿。”
萧€€没反应过来,长睫凋然像垂翅的蝶,寥落失神。
谢映之见他不动,莞尔道,“还是……你要跟我睡?”
萧€€吓了一跳,赶紧放开他,“不是,我没有。”
谢映之神清气爽地起身,飘然走了。
清早的曦光中,萧€€卷回被褥中,特么的,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
谢映之走出寝居,刚回身轻轻合上门,就听到身后不远处一阵仓皇的脚步声。
“怀玉。”谢映之头也不回静静道。
苏钰顿时像背后中了一箭,猛地站住,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
谢映之让苏钰今晨来将军府,但谢映之和萧€€的居室只隔着一堵墙,所以苏钰一大早踱到这里,就看到谢映之从萧€€的寝居里出来。
不但如此,谢玄首只穿着一身雪白轻薄的单衣,长发未束如流墨垂到腰际,还有点凌乱,像是刚刚起身。
苏钰从来都没有看到谢映之这幅模样,当即脸憋得通红,转头就跑。结果谢映之还是察觉了。
此刻,苏钰硬着头皮走过来,手中的文书都拿不稳了,迎面拂来的晨风中有玄首身上孤冷幽玄的清香,怡人肺腑,却让苏钰更不敢抬头看他。
谢映之眸中的慵意早就烟消云散,一双眼睛寒如冰魄,“跟我来。”
第277章 痴妄
昏晓初分,寒雨方歇。
天光幽昧,廊下的石龛里余烛将熄未熄,轻薄如云的白衣掠过,晦明不定的幽光下影影绰绰透出清修俊逸的身形,晨风拂起青丝如墨,飘洒风流。
苏钰不敢亵渎似的赶紧压低视线,非礼勿视。
却禁不住脑子里的念头一个个纷至沓来,值此寒冬,他怎么只穿着单衣,还没束发,从萧€€的寝居里出来?他们昨晚做了什么?
玄首向来洒脱不羁,萧€€又生得那个模样,更兼行事偏邪,肆无忌惮,莫非他们有什么悖离礼法的行为……
想到这里他暗暗面红耳赤,心乱如麻,没留神前方的谢映之忽然停下脚步,苏钰差点一头撞上他的后背。
谢映之淡淡看了他一眼,推开了门。
居室里没有点灯,清净幽暗,案头隔夜的茶水已冷,书架上散落着一些卷册。
谢映之随意道,“坐。”
苏钰暗暗松了口气,赶紧挑了个背光的角落,藏起自己的浮思游念。
谢映之转身到屏风后,随手取了件烟青色素纱大氅披在身上,又用发带将长发束起。
他这简简单单地一拾掇,青衫白衣,自是一派霜天月洗出尘入画的清雅高华。
苏钰赶紧收起杂念,生怕那些窃窃的心思被谢映之察觉。
谢映之开门见山道:“怀玉,前番你去了鹿鸣山,为何?”
苏钰蓦地一怔,被问得猝不及防。
几个月前,谢映之安排江浔辅助秦羽,全权筹划鹿鸣山秋狩之事,把苏钰留在了京城。
苏钰心底虽有些微词,也遵照值守了,但后来一次在尚元城酒后,听到的流言飞语让他在京城实在坐不住了。
苏钰目光有些漂移,低声道:“我担心江浔会辜负先生所托,所以就去了鹿鸣山。”
谢映之淡淡道:“你不放心他。”
苏钰敏锐地听出了这句话的双关意味。
他咬了咬下唇,谨慎地回道:“玄首,要留心江浔。”
“为何。”
“江浔出身低微,他这样的寒门子弟,没有家族门第的约束,贫窭日久,急功近利,行事会无所顾忌。”这些话他在心里憋了很久了,趁着今次没有旁人,干脆不吐不快,“我知道他们这些人,生不得五鼎食,死亦不怕五鼎烹,他若乱行逆施,搭上的却是玄门的声誉。”
“所以你去鹿鸣山是提防江浔。”谢映之不动声色道。
“是。”苏钰道,“鹿鸣山秋狩之时,他就差点把诸侯大夫们都得罪了。”
当时天已入冬,下起了大雪。雪天狩猎比赛,意味着更多变数和隐患。
所以江浔下令,非比赛期间,任何人不得随意离开各自的营地,各诸侯大夫们的营地四周都有羽林防卫,严防死守,当时北宫皓和几个诸侯子弟闹得很厉害,直呼‘名为防守,实为监视!’‘来这里的都是世家贵胄,不是囚犯!’
但江浔谁的面子都不给,依旧我行我素严令峻法,苏钰只能四方安抚,又悄悄地趁江浔不注意,放开一点门路,暗中给与通融,外紧内松,以平抚心怀不满的贵胄诸侯。
……
谢映之听完他的陈述,目光意味深长,不知道在想什么。
“玄首,江浔此人出身寒门,行事肆无忌惮。就像。”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想到了萧€€。
一样的出身寒微,一样地行事毫无顾忌,在苏钰看来,这些人都抱着赌徒心态,本来就一无所有,也不怕输得精光,所以行事无所忌惮。不像他们世家出身,进退都要顾及家族和师门的方方面面。所以,决不能被这些人拉下水。
他私以为,谢映之和他们走得太近,本来就不妥。但萧€€至少是在公侯府长大的,多少耳濡目染受到影响,那个江浔……
“江浔还有野心,文昌阁策论那天,他对玄首咄咄相逼,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言,玄首把他留在身边,还要栽培他,若他今后得势,难保不会再这样对你!”
苏钰把余下的话一口气说完,气息都有些不稳。
谢映之淡若无物地看了他一眼,“你多虑了。”
“玄首!”苏钰忍不住追问:“是否有收江浔为弟子之意?”
“你听谁说的。”谢映之淡漫道。
苏钰心中猛地一沉,果然被他说中了?
他当然不能说是酒肆中听来的闲言,“士林都那么说。”
说罢他紧张地看向谢映之。
谢映之却似毫不当回事般,那身影若流水,似浮云,在眼前飘忽不定,态度更是不可捉摸。
苏钰想了想,干脆豁出去了,脱口道,“玄首记得当年薛潜吗?”
果然,谢映之静静站住,回头看向他。
薛潜就是东方冉,自从他当年暗自修炼秘术,叛出师门,这个名字在玄门里就是禁忌。
苏钰深吸一口气道:“江浔和薛潜不是很像吗?都是寒门出身,天资聪颖,都野心勃勃想要做一番大事。”
他的声音因紧张有些发颤,这些话就算借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在卫宛面前说,也就谢映之向来放达无束,他才敢姑且一说。
“玄首,恕我妄言,当年师祖破格收薛潜为弟子,才使得他有了继承玄门的妄念,最终酿成一场大祸,玄首若收江浔为弟子,岂不是当年之事的重演?”
谢映之眸光清冷,不见喜怒,提醒道,“怀玉。”
苏钰这才注意到,由于过于激动,竟拽住了他的袖摆。
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松手。
谢映之一拂衣袖,“我除了伯恭没有收过弟子,也不会收弟子。”
苏钰心中暗暗一震,追问道:“所以你不会收江浔……”
他容色清冷,语气严正,“江浔也不是薛潜。”
苏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冒犯,赶紧道:“我擅自揣测玄首的意图,请玄首处罚。”
“言者无罪,我要罚你的,不是这件事。”谢映之道。
当时他离开鹿鸣山前留下的布局,如果严格执行,就算卫宛不在,应该也不会出现太大的偏差。
他之所以选择江浔全权负责,正是因为鹿鸣山秋狩诸侯贵胄云集,只有江浔这样的寒门士子,只任事,不认人,不管诸侯公卿,谁都敢得罪,才能够严格地保证猎场的安全。
恐怕正是苏钰这自作聪明的暗中通融,外紧内松,才给了别有用心的人机会,导致了秦羽的出事。但事情已经过去,鹿鸣山一场大雪淹没了一切证据,而且,为了稳定京城局势,谢映之也和萧€€说过,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宜再查。
但是苏钰若继续留在京城,还会受人利用。
谢映之道,“你私自离开大梁,前往鹿鸣山,可是过失?”
苏钰咬唇承认,“是。”
谢映之道:“既如此,你回颍州罢。”
苏钰愕然抬头,要让他走?
***
天蒙蒙亮,门轻微地响了声,一道轻盈的身影倏然掠进屋内。
那是长期无人居住的屋子,打扫得很干净,案头时常有人擦拭,不见积灰,窗前的陶瓶里还插着几支寒梅,幽香萦绕。
魏€€的目光锐利清亮,丝毫没有一夜未眠的倦意。
自从西征之后,魏€€发现了一件事,他不需要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