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又自我宽慰,孩子经历了战火和创伤,出去散散心也好。更何况江南山明水秀,风光旖旎。
不料魏€€这一走,竟然再也不回大梁了。
萧€€到这会儿方才恍然。毕竟对魏€€来说,自己是个捡来的叔叔,跟魏西陵这嫡亲的皇叔不能比。
而且魏西陵是战神,十几岁的少年都仰慕英雄,都想在那样的人身边长大。
再说能耐罢,魏西陵不仅善战,还善于治军,军务政务庶务都极为精通,江州七十二郡纷繁复杂那么多事,都处理得有条不紊。魏€€跟着他,必定能学到很多。
反观自己,他萧€€除了射箭和打仗,还能教孩子什么?
别说是教导,别耽误孩子上进就不错了。
当年魏€€刚出仕,每天勤勉任事,一丝不苟。再瞧瞧自己干了什么?今天送个蛐蛐,明天拉他逛街吃夜宵排挡,典型的阻止孩子学习进步兼妨碍公务。
关键是,每次魏€€跟他出去玩也没好事,都挺倒霉的。
不是撞上日月神教那群疯子,害得魏€€染上了石人斑,就是在含泉山庄的穹洞里被蛇追赶,害魏€€差点被蟒蛇吞了。
魏€€被他坑了不知多少回,还要被皇帝责罚,实在是惨得很。
现在魏€€留江南,桓帝鞭长莫及,再也折腾不到他了。
这么一想,他觉得魏€€的决定是对的。
而且,他觉得魏€€和他书上看到的武帝完全不同。
《庄武史录》里说武帝虽少年,然功于心计,城府极深,表面上优雅矜持,喜欢吟风弄月沉迷丹青,实则是借此韬光养晦麻痹政敌,等待时机。
这给萧€€的感觉是一个表面带着点忧郁气质的文艺青年,内里却藏着一颗暗潮汹涌的帝王之心。
但魏€€完全不是这样,他有一腔热血,有孤身鏖战的奋勇,更像是一个仗剑天涯的游侠。他擅长的是剑,而不是画笔。
如今魏€€不想回大梁,而向往海阔天空的自由。他若要飞,那就让他飞走,远离京城这个牢笼也是好事。
只是以后,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除非今后天下一统海内升平,他解甲归田回江南了。那时候,若重逢于江湖,又是另一番风景。
萧€€人还没见着,心里已经是五味杂陈了。
他也弄不明白,他一条单身狗,怎么搞得像空巢老人一样?
魏€€并不在屋里,萧€€想了想,出门问一名士兵道,“这郡府的庖厨在哪里?”
那士兵懵了,“庖厨?”
萧€€跨进门,只见灶台边放满了新鲜的菜蔬和肉食,还有禽蛋、酱料,鱼则是剔除了鱼刺,切成雪白的一片片放在盘子里。
萧€€这一看,实在是太贤惠了!
“做这么多菜,这是要摆宴席吗?”萧€€问道。
魏€€蓦然抬头,见到他先是怔了怔,随即展颜笑了。
“将军忘了,今天是小年,将士们浴血一夜,都辛苦了。”
萧€€昨晚打仗都来不及,哪里还记得节日,恍然回过神来,这孩子真是有心了。大战之后又逢小年,劳军过年一起办,连谢映之都没有想到那么周全。
本来他还颇有些担心魏€€,昨晚他中了术后,刺伤北宫浔,又杀了一片燕庭卫,最后还伤了谢玄首,他还担心魏€€因此落下心理阴影。看来是他多虑了。
现在见到魏€€,魏€€清亮的眸子中似盛着星河流转,丝毫不见阴霾。仿佛昨晚喋血一夜并不存在,不过是乘画舫游江,看了一场烟花绚烂的表演。
萧€€暗暗佩服,这心里素质堪比久经沙场的老将。
魏€€放下手中的菜,恳切道:“我刺伤了北宫世子,给将军惹了麻烦。”
萧€€道:“先生说过了,帝王剑被苍冥族下了术,你当时中了招,不必挂怀。北宫世子这边,先生会安顿好。”
魏€€微微蹙眉,有些忧郁道:“但我也刺伤了先生。”
萧€€见他面露自责之态,刚才眼中明亮的星光似乎黯淡下去,赶紧揽过他的肩抚慰道:“阿季,当时的情况你也身不由己。而且这场刺杀是为了诱敌深入,本也在谢先生的谋划之中。你也是依计行事。”
但萧€€和魏€€都是精通技击之术的,就该很清楚这一剑刺下去,是真刺还是假刺,用几分力,轻重缓急,以及会造成的伤害。
谢映之和魏€€当时是演戏,但魏€€那一剑确实太狠了。完全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乃至于萧€€简直怀疑,魏€€是不是和谢映之有什么私怨?
这一剑隐隐透着股争风吃醋携公报私的味儿?
见他眼中有思虑之色,魏€€低下头,认错态度既乖巧又诚恳,“我自己犯的错,自己承担后果,等谢先生有暇了,我当面去赔礼,负荆请罪。”
萧€€担心他又要自责,刚想再说什么,魏€€忽然又抬起头,一双墨澈的眼睛清亮地看着他,转而问道:“将军来庖厨,是否因为有闲?”
萧€€点点头,道,“有。”
现在就数他最闲了。
魏€€一双眼睛霎地更亮了:“今天晚上的宴饮,备菜较多,我忙不过来,将军能帮我吗?”
说完他又有些忐忑,幽长的睫毛微微一霎,看向铺满灶台上的食材。
让他打下手?萧€€立即表示,没问题!
片刻后,
“将军,这个还没熟,不能吃!”
“将军,别碰铁锅!”
已经迟了。
萧€€嘴里叼着一尾炸得金黄的小溪鱼,收起做怪的爪子,就见浓稠的汤汁变成了浆糊状,翻滚了出来。
他就是来搞破坏的。
这……粮食不能浪费罢……
“没事,我爱吃搅糊了的。”魏€€开朗地笑道。
萧€€看着他,仿佛曾经父慈子孝,不是,叔侄亲善的场景又回来了。
在经历了这次潜龙局后,魏€€想明白了。他不会再因为前世的事,疏远萧€€,逃避萧€€。西征结束那会儿,隔着一个军帐的距离,避而不见,咫尺天涯,那滋味太难受了。
他既然已经决定,今生绝不当帝王,也再不回大梁,这样将来就不会伤害到他。
那么,今后见到萧€€的机会就越来越少,那人在庙堂之上,而他在江湖之远。
每一次与那人偶遇,都显得弥足珍贵。
他要珍惜每次小聚,和那人在一起的一时一刻,他都要开开心心地过。
厨房简陋,他甘之如饴。这让他想起和萧€€住在塞外农家的日子。
他锄田种地拾掇菜园,萧€€揣着零嘴四处瞎逛,戎马倥偬之余粗茶淡饭,在烽火狼烟的乱世里,守住片刻的细水长流。
这就是他最想要的日子。没有帝王将相,只有布衣之乐。
不过,萧€€还是不要碰灶台了,不然今晚的年夜饭是做不出来了。
得给他找点容易的事情做。
厨房里切菜,他怕萧€€刀工不行伤到手,那么就剩下捡菜了。
但潜龙局里八千身价的彩胜,在这边剥菜皮,确实有点……
他想了想,“将军,要不你剥蛋罢。”
萧€€手巧,剥鹌鹑蛋正好。
蛋都是煮熟了的,光洁圆润,剥破了上桌不好看,就吃掉。
萧€€一边剥一边吃,就像是仓鼠掉进了米缸里。
吃着吃着,不是,剥着剥着,萧€€就觉得这情景有点熟悉。
小时候,他最喜欢过年,热闹。
有一次,太奶奶让他们几个孩子剥喜蛋,剥坏了就吃掉。
萧€€就时不时剥坏一两个,然后美滋滋地吃掉。
结果,不到一个时辰,吃了五六个鸡蛋,吃撑了。
傍晚,魏西陵回来,就发现他一愣一愣地发着呆。立即请来了大夫,服了药,吐了好一阵子,当晚的年夜饭没有得吃了。
萧€€等了一年的丰盛大餐,就眼巴巴错过了。他没滋没味地吃了一小碗清粥后,孤零零地趴在窗上看烟火,听院子里传来的欢闹声。他不喜欢一个人过年。
晚上,还没到戌时,魏西陵就回来了。
“西陵,你不跟他们放焰火?”萧€€惊道,除了年夜饭,他最喜欢放焰火了。
“我不喜热闹。”魏西陵淡淡道,打开一个八角漆绘的食匣。
各色的菜式都添了一小碟,把小案上放得满满当当,他喜欢吃的糖蒸酥酪,还是双份的。
那一夜,烟花迷了眼。
萧€€忽然想到,又要过年了啊……
***
哗地一声,床边案头的药碗果盘全摔落在地,糕点甘果蜜饯滚得到处都是。
北宫浔捂着胸口的伤,有气无力地吼道,“谁干的?究竟是谁干的?谁害老子?”
北宫浔堂堂世子,将来的幽州牧。原本是来潜龙局上豪赌一把角逐王剑,结果王剑和美人都没到手,居然还被捅了?不仅被捅了,身边的燕庭卫都被杀光了!
几名侍从战战兢兢趴在地上,收拾被砸烂的碗盘碎片。
“让高严来见我!”北宫浔额头上青筋暴露,怒气牵动了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
他被捅了,凶手还逍遥法外?高严这个襄州郡守怎么办事的?
北宫浔现在的感受就是伤口疼,还发着烧,头还疼,憋屈,愤怒。
“高严老儿若不给个说法,再躲躲藏藏,我发兵来打他!”
砰的一声,瓷碗砸在门上,碎片飞溅。
门开了,一袭秋霜色的衣衫映入幽暗的室内。
北宫浔闻到一缕清雅玄淡的孤香,抬起头,当场就看得傻眼了。
若云水清致,似月华照眼。
这是……高严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