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上,觥筹交错间,众人相谈甚欢。
太夫人笑道:“我琢磨着,成婚之后,曦儿就不要带兵了。让西陵将他从江陵调回来,也以免新婚夫妇聚少离多,就留在永安干点政务。”
方胤拿起酒盏的手在空中顿了顿,又放下了:“这也好,永安府令一职正需要文武双全的人,现任的府令孟将军毕竟是个武人,不通文墨。”
永安府令是州郡的长官,相当于京城的京兆尹一职,负责永安城的卫戍,需要绝对忠诚的人,孟秩是魏淙的旧部,忠心用不着说了。
但同时永安府令还负责永安城内政令的推行,以及要和永安城内那些个大家族打交道,孟秩是个武将,为人做事很生硬,时常得罪人。
如果是魏曦去做永安府令,不仅绝对可靠,同时还是魏氏宗族,永安城里的各大家族都没话说。
方胤这举荐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但太夫人却道:“孟秩干得好好的,何必要换,换了他,也寒了军中老人的心,而且永安府令责任重大,曦儿才二十二岁,资历太浅,担不起。我听说仓曹史一职空缺着,让曦儿就从仓曹史开始罢。”
方胤心中咯噔一下。
仓曹史主管财政,官不大却很重要,而且上升空间大。方胤原本是想交给方宁的。但是方宁眼高于天,嫌官小,干了折面子,他是要做大事的。现在倒好,成了空缺,让魏曦接手了。
现在太夫人发话了,方胤只有道:“这后辈的提拔历练,原本是我应该多上心的,现在却有劳姑母费心了。”
太夫人随即道:“曦儿,以后要多听漳侯的指点。”
魏曦立即拱手:“请叔伯多加指教。”
方胤口不由心地笑着:“好,好。”
太夫人又道:“还有澈儿,年纪也不小了,年后也该任事了。”
方胤心中又是一沉。
之前,他为方姣联姻魏家之事问过太夫人,太夫人没有应允,回头就传来了魏曦和方娴联姻的消息。今天家宴上,魏曦拿下了原本他给方宁留着的仓曹史之职,而方娴的弟弟方澈未及加冠就要出仕。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传达出了一个信号,太夫人有借着这次家宴,在族内拉扶方澈这一支的意图,同时也是在敲打他。
他试探道:“澈儿双腿有疾,出仕之事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太夫人道:“ 少史又不是跑腿的,澈儿怎么就不能当?”
方胤赔笑道:“姑母说的是,不过澈儿只有十七岁,可以先学习历练,冠礼后再任事也不迟。”
“是需历练。”魏西陵静静搁下酒盏,他向来不喝酒,家宴上也只是浅饮。
“年后江北有来使到永安。”
方胤心中猛地一震。他之前推荐了好几个亲信,魏西陵都没有允。最后竟让方澈一个瘸子接洽江北来使。
显然这是在告诉所有人,方澈的腿虽然不便,但不会影响担当要务。今后也不要再拿他腿脚不便说事。
方胤心中凛然,魏西陵要么不说,要说就一手都把事情都办实了。
看来年后江州的政军格局都要大变了。
***
永安城的街头华灯如昼,车如流水马如龙。今年因为西征北狄大胜,又逢潜龙局刚过,目前最流行的面具是孔雀和北狄蛮奴的面具,孔雀面具绚烂华丽,蛮子面具狰狞凶顽,他们一只狐狸一只哈士奇夹杂其间,也算是一股清流了。
萧€€特意挑的半面具,只遮着眉眼,就是为了不影响他一路逛一路撸串儿。
萧€€轻车熟路,带着魏€€沿着河边走着。满目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时不时有宝马香车驰过,卷起的风中都漫散着脂粉的香尘。
魏€€忽然站住,扯了扯萧€€的袖子,“我不能去花间乐坊,我还没加冠。”
“怕什么,你皇叔第一次来这里,跟你一样大。”萧€€大咧咧道,
魏€€怔了一下,皇叔也来过花间?
“当然。”萧€€叼着酸酸甜甜的山楂,不过脑子道,“你皇叔可比你出息,他跟一个京城来的贵人抢花魁来着。”
魏€€脚下一个趔趄。
萧€€一把搀住他,“别掉湖里。”
此处三面临水。回旋的游廊浮在湖面,参差错落着的雅间用屏风和纱幔虚隔开,湖面上飘来悠悠琵琶声。
这个地方叫做白€€洲,和桃花渡一水之隔。
萧€€本来想去桃花渡,走到半路上发现这么个新开的场子。就来尝鲜了。
并且本着为魏€€省钱的考虑,毕竟桃花渡消费挺贵的,清邈姐姐又不在,现在刷脸也不成了。别说刷脸,他连脸都不敢露。
萧€€看中这里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相比桃花渡华灯如昼,此间光线幽暗,终于可以把面具摘下来了。
柚木地板擦拭地光亮如洗可以照人,碧空如洗,水色波光浮动在四周。
萧€€半边容颜沉浸在烛火边缘的黑暗中更显幽柔,一双眼睛却目光盈动,四处乱瞟。
魏€€看得心乱目眩,赶紧低下头,以免又要情不自禁地浮思漫想开去。
歌台上正在唱着醉东风。
湖面清风徐来,水晶帘动,游廊上时不时可见身姿曼妙的姑娘,风度翩翩的公子走过,人们脸上都还戴着春夕夜五花八门的面具,烛火绰绰间,像一个光顾陆离的梦。
暗香疏影间,江南依旧。只是他已不复当初明媚飞扬的少年。
多年征战,一身伤病。
某老兵油子病怏怏地窝在一堆锦垫里,几杯寒酒落肚,像一小团火焰,隐隐灼烧五内。阔别多年的思绪又浮现眼前,化作掩袖一阵轻咳。
随即手中的酒杯就被人取下了。
魏€€不假思索,将杯中余下的酒一饮而尽。
萧€€手中空空,咂了咂嘴。这孩子没大没小的,要管他喝酒了?莫非付不起酒钱?
他又探手去捞酒壶,又被魏€€截下,“喝酒得行酒令。”
萧€€一个大老粗,怎么会这些花花绕绕的。
“讲故事也行。”魏€€徐徐斟满一杯酒,搁在案上,“一个故事一杯酒。故事得有趣。”
萧€€傻眼了,他那点老底,能吹牛的早就翻来覆去吹过好几遍了,其他都是些倒霉事儿,不提也罢。
魏€€当过倾颜阁的画师,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听到的故事就多了。
水光灯影中,魏€€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酒杯,娓娓道来。他还处于变声期,嗓音清朗中已带着一缕低沉的韵致。
萧€€这才发现西征之后,经历了战场的血与火的磨砺,他改变了很多。
晕黄的烛光落在他眉间,从眉眼到鼻梁的线条犹如刀笔镌刻般,硬朗中透着俊美。但他的气质却并没有因为战火磨砺而显得凌厉逼人。反而优雅温润,一双眼睛明静如渊,仿佛将惊涛骇浪蕴于眼底。
萧€€忽然觉得他根本不用劝,这孩子比谁都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无论是西征、还是远去江南、入玄门,他走的每一步都明明白白,在乱世洪流中,他并没有被裹挟,相反他从来都是主动地在抉择。
譬如今晚,魏€€不知不觉间就将主动权拿下了。
萧€€想听故事,就要放弃喝酒。
这原本带他来喝花酒,结果变成了故事会?
萧€€听着故事,吃着松瓤鹅油卷,喝着魏€€特地给他点的木樨清露,有种在吃儿童套餐的错觉。
中天月色如洗,湖面上漂浮着婷婷的莲灯,水波漾起一片光华烂漫。
明天破晓后,他就要渡江北上,魏€€也要去玄门。
一场离别的酒却喝得绘声绘色。
魏€€讲了十个故事,喝了大半壶酒,脸颊上霞色云氤,他初尝酒的滋味,只觉得馥郁清润,淡淡的兰芷清香弥漫在唇齿间,说的故事也变得信马由缰随意起来。
当他说到青年将军为了保护心仪之人,被迫远走他乡时。
萧€€打断道:“那小子怕是傻,既然喜欢那姑娘,为什么要跑,这不是怂吗?”
他可不好忽悠。
魏€€酒意正上头,被萧€€当着面说怂,玉琢般的脸染上了酡红,正要争辩。
“那愣小子显然是菜鸟,我当年八岁就开始追姑娘了。”萧€€颇为不屑。
他这还真不是瞎说。
那会儿有一阵,魏西陵发现那小豆丁在偷偷打磨亮晶晶的小石头,一问才知道,他要磨个玉璧,表白乐坊弹琴的漂亮姐姐。
那石头又硬又滑,可费工夫,小手磨得红扑扑的。
几天后公侯府宴会请来了乐坊班子,萧€€成功追到漂亮姐姐,乖巧地坐在她怀里吃桂花糖糕。
……
萧€€道:“当年我在永安城,收到的香袋手绢数都数不过来。”
那是他最飞扬恣意的几年,射猎、击剑、跑马、击鞠。
魏西陵那时候已经从军,于是马球赛上都是萧€€带的队,场场第一,所向披靡。
获胜回来,春风得意,鲜衣怒马踏过玉带桥,永安城的街市上,满楼红袖招。
……
魏€€静静听着,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人意气风发入永安城的情景。胸中隐隐攒动着一团野火,生生不息。
三生石中的景象又徐徐浮现眼前。之前克制下的各种妄念,借着那一丝酒意的放纵开来。
一恨没有怀抱他于童懵之时,没有机会携护他于年幼,二恨没有认识他于年少风华之际,没有机会遇见当年永安城中那如骄阳般的少年。
这两点,就足够他羡慕魏西陵一生了。
酒越喝越浓,像红尘迷乱了眼。
酒气氤氲中,他忽然问,“当年皇叔争的花魁是你罢?”
萧€€正吹牛得风生水起,差点咬到舌头。瞎说什么大实话?!
“你为什么八年前忽然从军?”他幽幽问,醉得还挺清醒,“当年王戎主政,贵人是王家的人,你才要到军营里去躲避麻烦。”
萧€€老脸搁不住了,忽然发现他还没叫叔,于是干脆耍赖,倚老卖老起来。
“我可是长辈。别喝了几杯酒就不把我当叔了,嗯?”
魏€€心中被他这句长辈心中又生生隔阂开来,不依不饶道:“你不想当叔,那想当什么?婶?”
水面上琵琶声倏然掠起一个长音,萧€€一时没听清:“什么?”
魏€€猝然惊觉失言,脸颊灼烫,慌忙起身道:“我去一下西阁。”
临走还不忘补了句‘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