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台上站着两人,一人昂然而立,身姿挺拔如孤松,另一人则放松地倚着栏杆,修眉俊目,如迎风的桃李。
这两人一个冷峻深刻,一个散漫旷达,气质迥异,却都有一种凌云般的超脱感,仿佛静立云端,俯视世间众生的神祗。
“你招的都是些什么人?”倚在栏杆上的青年道,“你不能光看家世门第根骨如何,素质上也要把一把关罢?再招来一个薛潜,你怎么办?”
卫宛冷峻地看了他一眼。
东方冉,也就是薛潜,是玄门的一道狰狞的旧疤,此人说揭就揭,毫无心理负担。
玄门中人都畏惧卫宛,很少有人敢直面卫夫子严厉的目光,可对方却不为所动。
那个口无遮拦的家伙就是魏€€那个古怪的隔壁邻居。
此人名叫墨辞,常因信口开河,行为放诞而和他人显得格格不入,自称是玄门的一股清流。
墨辞说的没错,玄门在百年前的那场大战里损了根本,乃至长期人才凋敝,这些年一直在招人。
新的大战将近,卫宛难免有些操切,招的人多少良莠不齐。
墨辞叹了口气道:“我说大师兄,咱们招人也要讲点质量。和苍冥族之战不是仗着人多势众搞群殴,还是要看根骨,你看看你招了那么多人,结果连一个都天阵都凑不齐。连傅昆这种人都招进来,这不是给玄首丢人吗?”
卫宛面色一沉,道:“招傅昆进来,不是因为他根骨佳。”
“我就知道。”墨辞露出了然的神情。
他看了一眼卫宛,懒洋洋道:“要我说,最厉害的还是玄清子师叔啊,当年卖了映之一杯情怀,反手甩给他一个烂摊子,优游岁月去了。这些年玄门把他的价值都要榨取光了吧?”
卫宛眉头耸起,这小子这张嘴果然没个把风的。
谢映之不仅是晋阳谢氏的公子,而且,其人光风霁月,当年他在成为玄首前,就已经名满天下。
所以,谢映之成为玄首不仅使得玄门和晋阳谢氏关系密切,进而在世家公卿间游刃有余,得到了名门望族的支持和士人们的追捧。而且谢映之的倾世风仪还吸引了无数世家公子纷纷加入玄门。
任何一个门派的发展都是需要人脉和资源的。更何况当时已经是在幽帝末年,大雍朝内外交困、危机四伏,玄清子很可能已经目光敏锐地看到了即将要到来的乱世,只有谢映之成为玄首,才能为了让本来就岌岌可危的玄门能经得住接下来的风雨,在诸侯争霸的乱世,保全玄门,也保全那些秘密。
而且晋阳谢氏和公侯府还是世交,玄门就间接地得到了公侯府的庇护。葭风又离永安那么近,在这个乱世里,玄门不仅没有继续衰落,反而得到了发展。
玄清子此举颇多心机,哪里是当年空有野心、踌躇满志的薛潜能理解的。
“薛潜在清鉴会得了第一,师叔却把玄首之位传给没有参赛的映之,所以薛潜就不服了吧?”墨辞摸着下巴,颇有意味道。
玄清子一句“映之心性最佳。”就把玄首之位传给了谢映之,也把这烂摊子交给了谢映之。
薛潜曾以为,把玄门交给谢家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子,玄门会彻底倾颓,在乱世里灰飞烟灭。
但谢映之却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让玄门这片凋敝的焦土又萌发出了生机。
“映之也是妙人啊,如源头活水,总是涓涓不断地给你们提供新的……”墨辞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此刻正悬空荡着两条腿坐在栏杆上。身边卫宛面色深峻,他说出下面那个词,可能会被对方一脚踹下去,他舌头上打了个弯,“嗯……青年才俊!”
卫宛沉着脸,“ 映之也是你叫的?”
“哦,谢玄首。”墨辞敷衍道,并没有听出增加了多少尊敬的意思,看向远处竹林中正在训练的剑修弟子,“这些孩子里很多人都是冲着一睹谢玄首的风仪来加入玄门的吧?结果每天吃苦受伤,别说谢玄首如沐春风的亲自指导了,连个面都见不着。每天就只能对着一脸苦大仇深的戒尊,你们这不是坑人吗?”
面对脸色越来越黑的卫宛,他仍没有半点收敛些的自觉,“还好有齐师姐温柔可亲,你不觉得最近训练负伤的人更多了吗?”
他两条腿吊儿郎当地挂在栏杆上,也算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卫宛有事要问他,早就把他从这里踹下去了。
卫宛抬手遥指着魏€€道:“你善于望气和推演,你看他如何?”
墨辞道:“资质倒是不错。”
卫宛目光隐隐一锐:“说详细。”
“所以你就这样折腾他?拔苗助长?”
卫宛耐着性子道:“玄门修行本就是磨砺意志筋骨,平日若太安逸。”
墨辞瞪大眼睛:“卯时起,丑时休,一天十堂课,隔三差五有训练,每月考试,五十七条戒规,你管这叫太安逸?你们这都是些什么人?”
卫宛道:“看来你积忿挺久。”
墨辞:“我能积什么怨?我又不是薛潜。”
卫宛眼底掠过一丝寒流。此人又提薛潜,挑衅意味浓重。
墨辞权当没看见,“就算是薛潜,他当年自虐似的用功,搞得心理都扭曲了,花了十三年才升到守境,哪比得上我一年连升三级,入门五年就够收徒了,我这才叫天生颖悟,但我不想收徒罢了,有徒弟怪麻烦的,不就端茶洗衣倒夜壶吗,我自个儿都能干,等等……”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眼中流露出洞悉天机的目光,“你是有意不想让那孩子升级?让他永远困在玄门。”
“今天这个傅昆不会是你派去的吧?”
卫宛眸光冷峻。
墨辞摸着下巴:“魏€€如果憋不住把傅昆揍一顿,罚上加罚,就要扣掉整整一季度的学分,大师兄,你这样有点损啊。”
如今魏€€既失去了秘术,又不会玄法,废人一个。如果不能通过年考升级,或者升级地极为缓慢,比如要花上十年升到识义级,再花上二十几年升到破妄。到时候,魏€€都已经年过花甲了,还能有什么作为?就算他是个魔头,也没有什么公害了。
岁月蹉跎,朱颜白发,世间还有什么利器堪比光阴之剑更锋利呢?
这就叫做温水煮青蛙,慢慢耗死他。等到他须发斑白时,一生已经过去。蓦然回首间,年轻时波涛汹涌的岁月,曾经乱世洪流间惊艳了时光的人,都不过是茫茫江上一道飘渺的远影。
魏€€是自愿入玄门修行的。既然入了玄门,就要遵守玄门的规则。
魏€€曾经是卫宛的学生,卫宛了解他,魏€€某些方面像魏西陵,做事极为认真,这样的人遵守规则起来,就会和玄门的升级制度死磕到底。
修玄法未必能化解他的心魔,但是,修玄法却能困死魏€€的脚步,让他一生都无法踏出玄门。
卫宛道:“他修秘术,有心魔,我不得不如此。但是他未犯大过,我不能将他关进断云崖。”
墨辞有点佩服,这一招太隐晦了,杀人于无形,都不需要将他关在断云崖。玄门的一套规则,自然能把魏€€耗到在这里终老。
卫宛看向他:“所我要让你看看他的气运。”
墨辞看着山风中汗流浃背地干活的魏€€,道:“如果我就说他器宇非凡,非池中之物,虽然现在潜龙在渊,但必有冲天之时……”
“当真?”卫宛目光一利。
墨辞:“那就是我有意坑他了。”
卫宛被他气得一口气噎住。
墨辞继续吊儿郎当道:“如果我还嫌坑他不够,就再加个有弑君之相帝王之命,他是不是一辈子都别想出去了?但我跟他无冤无仇的,干嘛要坑他?”
卫宛听得他说了一大堆,以为就要到点上了,结果全篇废话,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就在这时,山间忽然发出一声巨响,如晴空惊雷,简直像要把山谷劈开一般。一时间震得动山摇。
弟子们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顿时慌乱起来。
墨辞皱起眉:“这个睡神怎么醒来啦?不妙啊。”
他话音未落,下方又传来哗啦一声响,就连正在修缮的破屋像倾斜的水面,摇摇晃晃地垮塌下来。
傅昆正躲在檐下,抬起头时,脸色惨变。
原来他被刚才这一声嘶吼惊到了,吓得躲到了废屋里,慌乱中大概撞倒了一根松动的廊柱。
“闪开!”魏€€飞身掠上前一把拽起傅昆,利落往外一抛。
紧接着坍塌的屋顶轰然砸下,烟尘腾起。
“阿季!”
倾倒的木柱狠狠砸上了魏€€的肩胛,他敏捷地就地一个滚翻,在屋顶完全塌下前撤出了屋子。
呆坐在地上的傅昆惊魂未定,知道这回犯了大过,哆嗦道:“季……季师弟,你没事吧?”
盛忠赶紧去搀扶魏€€:“这还没事,你长眼吗?”
傅昆失色道,“那、那我这就去找齐师叔。”
“不必。”魏€€撑膝站起身,一边安抚盛忠道,“只是皮外伤。”
周围的弟子也闻声都纷纷围过来,要送他去漓雨水榭。
“我无事。”鲜血染红了青衣,他摆手道,“开课的时间快到了,你们别耽搁了。”
又拍了拍盛忠的肩,轻松笑道:“你也去上课罢,我自己去就行,你一脸惊慌,齐师叔还以为我打架了。”
然后他独自朝漓雨水榭的方向走去。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啊?”魏€€走后,总算有人想起来。
“不用慌,就是个大宝贝睡醒了,练练嗓子!”墨辞站在阙台上,嬉皮笑脸地朝他们遥遥招了招手。
众弟子看到旁边一脸严肃的卫宛,赶紧散了。
“这孩子不错啊,看你干的事儿。”墨辞不怎么尊敬地瞥了一眼卫宛。
卫宛严肃道:“慎在于畏小。”
墨辞道:“你真怀疑他是魔头,也别这么折磨他了,直接把他关断云崖还图个清静。”
卫宛不想跟他废话,谢映之曾说过,如果魏€€犯下大错,才能将他关入断云崖,而且,谢映之也说过,若他将来犯下滔天大错,与他同罪。
这些没必要让墨辞知道。
卫宛道:“怎么惩戒是我戒律堂的事。”
“我也就是个建议,我记得不错,断云崖底十八层,还关着百年之战留下的老魔头,当年薛潜一把火烧穿断云崖都没有把那老魔头给烧死……”
卫宛冷冷看了他一眼。
墨辞还没有自觉,“这孩子在你眼里横竖已经是个魔头,那还让我观什么气,直接扔断云崖底。老魔头小魔头关在一块儿,岂不快乐了。”
卫宛按着扶拦的手骨节暴起。
“没事儿还能交流交流经验。”
墨辞笑嘻嘻:“这不叫坐牢,这叫深造。”
卫宛深吸一口气保持风度,警告道:“你今天话太多了。”
墨辞:“哎?不就是你约我来说话的吗?”
卫宛眉峰紧簇。
此人就是这样讨嫌,问他一句话,能七拐八弯地兜出十几句不相关的,再好的耐心也被他耗尽了,也只有谢映之这样的好脾气能容忍他。
墨辞感觉到空气中微妙的寒流,认真地端详了一下卫宛擦黑的神色,“你现在大概是想一脚将我踹下去,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卫宛终于从牙缝间挤出一个字:“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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漓雨水榭
“怎么弄的?”齐意初替他肩背缠上棉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