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态度亲和,边挽袖配药,边指点薛起如何煎煮,还和薛起闲聊起家常,薛起惊讶地发现,他对稼穑农常之事,不仅懂,还充满兴趣。
他说话也不像其他先生那么文绉绉拿腔拿调的,显得率性自然,“我以前随叔父在乡间种过地,真是优游自在的日子。”
他年纪尚小,笑起来清澈如山空朗月,温软如细雨落花,好看得让人心跳都漏了几拍。
不得不说,那少年虽未弱冠,医术却了得,才两天,眼看着老爷子的状况越来越好转,渐渐能下地走路了。
到临别,薛起想日后答谢他,婉转地打听他的来路,他洒然道:“我是外乡人,这几天玄门的清鉴会,来看个热闹。”
另一边,玄清子无奈,这个谢映之,清鉴会也能缺席,从永安到葭风不过一日路程,他三天都没到。
等到谢映之姗姗来迟时,清鉴会都已过半。
卫宛责道:“你可知这一届清鉴会的魁首很可能就是将来的玄首?你却如此疏忽随性。”
谢映之笑道:“我闲散惯了,不喜争胜,师父知道的。”
……
魏€€道:“那一届清鉴会,薛潜凭借手段,夺得了魁首。最终玄清子仙师却把玄首之位传给了没有参赛的谢先生。”
不是因为晋阳谢氏的出身,而是因为他不争。无论出世还是入世,都明明白白。这才是明道以济世的玄门之首。
魏€€看向孙适,不像有些人,一辈子活得稀里糊涂。
孙适定定地看着炉上火苗,渐渐地惨淡地笑了,笑出了两行干枯的眼泪来。
“你以为我这些年的怨愤是为薛潜?不,我是疑心师宗偏袒,是恨玄门不公……如今,我也瞑目了。”
他颤巍巍站起身来,叹道:“果然,师宗还是师宗,早就洞悉了一切啊……”
他沉吟片刻,又转向魏€€,“那是个陷阱,你不要去。那个人太厉害了,你会被他迷惑的,像我一样变成他的傀儡。”
魏€€道:“多谢提醒。但我必须去。”
孙适见他意志坚决,也不复多言,走向门口,经过那煮着红枣粥的陶壶时,忽然驻足,不禁低身深深吸了吸那甜香的气味,叹道:“我苦修了十几年,都快忘了这尘世的味道了。”
世事一场幻影。
片刻后,墨辞推门而入,“刚才我眼皮跳得厉害……”
他揭开壶盖:“谁碰过我的汤?”
第361章 花朝
山间梨花开得正好,阳光透过一簇簇堆雪般的花团照到山堂内,落下一地斑斓的光影。
墨辞翘着二郎腿躺在席上,嘴里叼着盛忠带来的鹿肉脯。
康远侯对外人吝啬,对自家人倒很是慷慨的。时不时地给盛忠稍东西。
玄门伙食清淡,这回康远侯给盛忠捎来了些鹿肉脯。盛忠想到魏€€在生病,就给他送来了,结果都落到了这位的嘴里。
“阿季病没好,沾不得荤腥,我替他吃了啊。”
孝敬师父不是应该的吗?
而且墨辞倒是大方,看在肉脯的面上,连人一块儿放进来了。
卫宛和齐意初都不在,青锋根本管不到他,所以此人无法无天了。
他一边吃肉脯,一边随心所欲地教魏€€玄法。他讲课是天马行空,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说着说着就跑没边了,丝毫不负责任。
乃至于讲了半天,盛忠都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以为墨辞是在教魏€€一些疗伤调息的法门诀窍。
所以墨辞也不避讳盛忠,知道他心实,傻了吧唧的。不像他们两个,说是师徒吧,彼此一点儿都不坦诚,一句话都得掰成三段嚼碎了仔细分析辨味,明里暗里都是机锋。
墨辞觉得有点意思,不知道将来君臣之间的相处,会不会也是如此?
窗外春日烂漫,墨辞眯起眼睛,指尖拈着起一片落到肉脯中的花瓣,举起来对着明媚的阳光看着。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春秋。那么人心呢?
斗转星移,人心易变。
等将来魏€€真的当上了帝王,他真的成了帝师,怕就是另一番光景了。还会不会有这春日山堂,梨花堆雪的风景,想到这里竟然有点伤怀。
“我有个疑惑。”魏€€打坐调息完毕问道。
墨辞立即精神了,表示他是个负责的老师,言无不尽。
魏€€看了看他手中的肉脯,道,“人有饥饿,故食五谷,人有疲倦,故需寝寐,人知寒暑,故要着衣,看到美好的东西,便想占有,故有欲念……然玄门清修,辟谷以破除食欲,无需睡眠,不知疲倦,不知寒暑,亦无欢喜,无情爱,无杂念,无索求,清心寡欲,那么玄门的修行是否可以说是和人的天性相悖的?而玄门所谓的根骨佳,也只是指天性寡淡易于修行之人?再则,凡人有生老,草木有枯荣,此乃自然之规律,而传言玄门高修者可达到不生不灭之境,所以修玄法实则是逆悖自然与人之本性,乃逆天修行?”
墨辞愣了下,这题超纲了……
这种问题恐怕连谢映之是知而不谈,这小子才修玄法多久,竟给问了出来。
他一时答不上来,翻身而起,“快到花朝节了吧?听说葭风郡里有斗花会,有很多漂亮姑娘,一起去逛逛?”
魏€€:……
墨辞见他索然无味,一拍脑门才反应过来,立即补充道:“也有很多美少年,美青年。”
魏€€无语。
他对凡间声色毫无兴趣,除去巫山不是云。被墨辞这么一说,搞得他像个来者不拒的色狼一样?
墨辞语重心长:“阿季啊,你这病整天呆在屋子里是好不了的,得出去走走。”
“花朝节,专治各种花痴病!”
盛忠一口茶喷在席上,赶紧抹了把嘴:“墨师兄,我们都是初蒙,不能下山。”
墨辞:“那容易,不就是洛云山的结界吗,我给你们一人一个破妄弟子的腰牌,不就能下山了。”
盛忠惊道:“墨……墨师兄,你怎么会有破妄的腰牌?”
“这两人赌输给我的。”墨辞脱口道,然后又想起什么,警告道:“你们不许乱说昂?”
盛忠用力点了点头。
魏€€本来就在想今晚怎么下山,这倒是省了他不少力气。
葭风郡是一座小城,但是因为紧邻玄门洛云山的缘故,名声却不小。
街道纵横,店铺林立,各种茶楼棋社雅席乐坊参差其间,卖花的、卖糖糕的小贩在人流间挤来挤去地吆喝,一派繁盛的场景。
几人找了街边一个凉茶铺子坐下,
“想不到葭风郡人那么多。”盛忠看得眼花缭乱,“比康远城还热闹。”
魏€€道:“康远城的街道上 商贩裨贩比较多罢。”
盛忠吃惊:“你去过?”
“不,书上看过的。”魏€€浅笑道,
他通读各地博物志,知道康远城依山傍海,盛产铜铁矿,有渔盐之利,所以康远城工商业发达,街市繁盛。
盛忠点头:“康远城虽然热闹,但比不上这里,怎么说来着,高……高……”
墨辞看他憋了半天,替他道:“高雅有格调,对不对?”
盛忠鸡啄米似得点头。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物。
葭风郡的街上多是茶寮画室乐坊雅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抬眼随便一扫,都能看到不少风流才子、窈窕佳人,甚是赏心悦目。
墨辞要了一大碗酸梅凉茶,“开春后玄门要招纳上百弟子,这些青年士子都是来游学的。”
盛忠颇为理解道:“都是冲着谢玄首来的。”
墨辞用折扇拍了一下他的大脑门:“难道你不是?”
盛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喝茶。
墨辞懒洋洋道:“映之你是见不到了,不过师兄我倒可以让你随便看。”
午间街上暖意熏人,他笑如桃李春风,端的是一副祸害人间的姿容,“只要你把今天的茶钱饭钱全付了就行。”
康远侯有的是钱,不讹他讹谁?
斗花会、扑蝶戏、赛诗酒,眼花缭乱了一天,到了入夜,城中华灯初上,千里仙乡变醉乡,便是花神游春之时。
士子佳人们鬓角簪花,融入了欢愉的人群。街市间人头攒动,十二月花神的花车沿着水马龙的街道缓缓前行。
“花神来了!”盛忠兴奋地挤在人群中。
耳边丝竹齐响,周遭人声鼎沸。
空中焰火绽开,东风夜放花千树,一时间魏€€有点恍然,穿过喧嚷的人群,在明艳的烟火亮起的片刻,他仿佛看到了记忆里朝思暮想的容颜。
焰光照亮了那精致绝伦的轮廓,他紫袍玉带,乌黑如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杏花为簪,漫天缤纷焰色,不及他眸中流光醉人,他眼梢含笑,如十里春风,望之宛如花神。
魏€€顿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一笑之间,便是山河万里回春。
周围人流熙熙攘攘,墨辞跟着人群逛了一会儿,猛然想起来,人呢?
“魏……”他差点脱口而出,糟糕,这小子不会是被哪个妖魅迷去了?
***
枕霞桥边,冷月如勾。
魏€€走过桥,便看到湖岸边有一片小树林,林深处有草堂,窗前竹帘挑起,透出暖黄的光来,好像在等着谁。
门开着,屋里没有人,只有蒲团上趴着一只毛色颇杂的猫,见他进屋,伸了个懒腰,跳走了。
草堂里古朴雅致,是一处退隐的居所。
轩窗向着湖岸开着,有夜风穿堂而过,窗前香木琴台上搁着一架古琴,考究地盖着青纱遮尘。旁边的花架上摆着紫竹山水,书橱里有各种简册帛书,经略杂记地理志怪五花八门,能看出主人颇喜读书,不挑门类。
魏€€找了一圈,并没有千叶冰蓝,倒是桌案上的骨牌颇为引人注目。
这是江南民间常见的牌,但从未见这种玩法。
数百枚骨牌在堆累叠砌一番后,颇具格局气势,虽然还看不出搭建的是什么,但城墙叠砌,箭楼巍峨,似已初具轮廓。
“萧将军在暮苍山建了一座关城,我闲暇时也搭建一座以为自娱。”一道幽冷的声音从门外飘来,
魏€€回头,透入骨髓的阴寒顷刻淹没了他。
只见阶前冷月如霜,漆黑的袍服如夜色浸染般拂过落花草木,刚才那只杂色的猫正乖昵在那袍摆下转悠,连讨巧的样子都透着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