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的内容海阔天空无所不包,魏€€发现此人知识极为渊博,尤其对于音律匠作等造诣还很精深,一些冷僻的知识都能如数家珍。
魏€€当然不相信黑袍人是来这里隐居的,他一定有所图谋。他越看似无所事事,与世无争,魏€€就越觉得他所谋甚大。
牌阵已经搭建完工了。今天阳光明媚,黑袍人让他帮忙把一些书籍搬到草堂前的空地上,趁着日头好晒一晒旧书。
“我修寒渊冥火,不喜阳光。”他站在草堂屋檐下,青苔覆盖的石阶上有斑驳的日光,他似乎都不愿迈足。
穿堂而过的风拂动他的袍摆,魏€€注意到,他赤足穿着木屐,脚踝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
这些书品类很杂,竹简、纸张、帛书都有。
魏€€把它们翻开摊在草堂外的条石上,大部分都是山海杂谈,其间还夹杂着一些手稿笔记,魏€€暗暗留意,就发觉上面写的秘术精深诡谲,仅掠一眼就给人一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你想学的话,我也可以教你。”黑袍人道。
魏€€不假思索:“我不想学秘术。”
“那当年无相教你,你怎么就学了呢?”黑袍人轻笑道,“我可比他懂得多了。”
魏€€道:“不必了。”
“如果是因为那个原因的话。”黑袍人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笃定道,“修炼秘术越强越疯,那你看我疯了么?”
魏€€心中暗凛。
此人秘术修为深不可测,非但没疯,每次出现都让他有种如临大敌之感。
黑袍人道:“使人癫狂的并非秘术,而是执念,执念成心魔。你心存执念,即使不修秘术,你也得疯。”
“你看世间些痴狂之人,比如孙适,他修秘术了吗?我记得不错的话,他还是玄门弟子罢?”黑袍人颇为讽刺道,“可他却烧了漓雨水榭,谁更疯一些?”
魏€€道,“那为何说修行秘术越强越疯?”
“如你所知,修玄法和秘术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修玄法要清心寡欲,淡泊无为,日积月累而成。修炼秘术则需要激荡的情感、冲动、执念,强烈的情绪可以使得秘术修为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魏€€默默道,“执念,也包括在内。”
“对,执念也是。”黑袍人有些促狭地笑了下,“执念越深,秘术增长越快,修为也越高,然而,执念生痴妄,痴妄成心魔,疯是早晚的事,这就是你们说的越强越疯,就像当年的朔王。”
魏€€后背一寒,“疯王。”
黑袍人叹息:“若当年朔王没疯,虚瑶子根本没有机会拿下海溟城,是先王他自己最后一把火烧了皇宫,你知道为什么吗?”
魏€€道:“因为心魔。”
黑袍人道:“因为求而不得。”
阳光下魏€€手脚冰凉。
“求而不得始成心魔,即使你不修炼秘术,你也会疯。”
黑袍人的话字字穿心,“你是大夏皇族,你身上有朔王的血脉。而你心中的执念,恐怕会比他更深。”
他无声地笑了笑,“你来玄门清修,效果如何?”
魏€€咬了咬薄唇。
他为化解心魔,修炼玄法,却深感气行滞塞不畅,进展缓慢。
他为放下红尘,清心寡欲,读遍藏书阁里先贤的书,在幽玄深奥之中,唯识寂寞,难得真谛。越想忘记那人,思念却如离离青草,哪怕春风不渡,也弥漫了三千世界。
黑袍人道:“我就直说了吧,当初谢映之提出修行玄法以化解心魔,他自己都没有把握,只是让你试试对吗?”
“当然他还有一层目的,就是通过修炼玄法,将你困于玄门,以免你干扰他在中原的布局,他做事永远都不止有一层目的。”
魏€€反问道:“那你又是什么目的?”
“因为我惜才。”黑袍人道,
“苍冥族自从百年前一战后人才凋敝,大夏皇族的子嗣更是所剩无几,族内若论辈分,你还要叫我一声舅公。”
魏€€一时胸闷,正色道:“我是先帝之子,大雍皇帝之弟。”
黑袍人无所谓道:“承不承认你都是大夏皇族的后裔,我们有着相同的血脉,但是。”他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你看看你现在,你被玄门折腾成什么样了?”
说罢他随手在琴弦上一拂。
一阵水波般的琴声排山倒海而来。
魏€€猝不及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重重贯倒在地,动弹不得。越是挣扎,膝盖都陷入了泥地里。
黑袍人步步逼近,“西征的时候,你尚敢和我一战,现在呢?”
林间,乌云遮住了日光,风影飘摇。
当年野虎岭风雪中,那种强烈的威胁感再一次笼罩住了魏€€,无法战胜,无法躲避,如临大敌,压迫得他动弹不得。
纯黑的袍服如夜色拂过眼底。
黑袍人冷漠道:“现在的你,既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别人。”
魏€€下颌磕在硬土上,攥紧的指缝里都是泥灰草屑。
他曾经拼命地想变强,不惜修行秘术,只为在这虎狼环侍的乱世里,守护一个人,但讽刺的是,到头来,他却怕自己真的变强了,成了虎狼。
如果变强就会发疯,会伤害到萧€€,他宁可这辈子都当一个废物。
黑袍人叹道:“世间最困苦的不是天生怯懦,而是强者落难,潜龙在渊。”
他淡淡看了魏€€一眼,明明刚强,却要伏弱,明明可冲霄凌云,却要自折羽翼,跌到尘埃里。
魏€€趴在地上,背上如负重峦,压得他每一寸骨骼都在疼痛,鼻间满是泥土青草的气息,他惨然苦笑。
“西征的时候,月神庙冲霄而起的玄火,那才是你该有的样子!”黑袍人微微提高声调,颇为怒其不争,“这一年来,你看看你变成什么样了?暮气沉沉,心事重重,才十七岁就老气横秋。”
黑袍人俯下身,有力的手指扳起他的下巴,“我不想看到大夏皇族的后裔被玄门如此对待。”
他沉声道,“这让我痛心。”
随即一拂袖撤了力,魏€€顿时觉得背上的千钧重压消失了。
黑袍人慨然道:“晓月清霜,孤灯长夜,暮鼓晨钟,苍颜华发。这一眼望得到尽头的余生,就是你想要的?”
林间松风阵阵,将他的声音拉得悠长。
魏€€默默站起身,一言不发用手背抹了把脸。
他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
乱世如黑夜,心魔如梦魇。那人是他荒寒枯寂一生中,唯一的一抹暖色。
当年变强是为了萧€€,如今守弱也是为他。
前世悔断肝肠,换今生再无后悔!
黑袍人看他这副倔强的样子,倒有些骨气,递给他一块巾帕,“你畏心魔如虎狼到底为什么?”
魏€€没有接,薄唇紧抿成一线。
“不想说就算了。”黑袍人兴趣缺缺,
“但我告诉你,修玄法治不好你的心魔,就如同洪水泛滥之时,只能疏,不能堵。心魔因欲而起,玄门之法是灭欲,那就是堵。堵不住怎么办?灭不了欲又如何?他们就毫无办法了,最后你就只能在玄门青灯古卷困守一生,像孙适那样。实在迂腐。”
魏€€心中一沉,他想起墨辞也曾经跟他说过,疏导之类的话。
他不由问:“怎么疏导?”
黑袍人坦言道:“这你不用问我,因为无论是我还是谢映之,都不治好你的心魔,能治好你的,只有你自己。”
他点了点魏€€的心口,“追随本心。”
魏€€心中陡然一震。
黑袍人道:“但我倒可以告诉你,为何修炼秘术越强越疯。”
“修秘术需要激情和欲望,而在欲望得不到满足,情绪得不到纾解时,就会生出执念、心魔。”
“若有所求,便去追寻,有所欲,便去实现,如此,修炼秘术不但不会让你发疯,只会让你愈来愈强。”
魏€€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追随本心,追求心中所求?
黑袍人字字明犀,“记住,求而不得,才会疯。得偿所愿,便不会疯。”
***
魏€€回到玄门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
一进门就见墨辞坐在他书案上,百无聊赖地摆玩着他那个狐狸面具。这是他来玄门的时候带的唯一的行李。
“这都碎成渣了吧,怎么修好的?看不出你手挺巧的啊?”墨辞好奇道。
魏€€一把取回那个狐狸面具,拿袖子擦了擦。
“哎?”这小子还嫌弃他了,墨辞道:“别擦了,你那袖子还没有我鞋底干净。”
他手中空空地怪没意思,“你不是下山见相好的了吗?怎么回来一身泥巴,这是下山种地了?”
魏€€打了桶凉水,认真擦了把脸,觉得头脑都清醒了不少,又把汗巾浸在盆里:“麻烦你回避一下。”
“喂,怎么跟师父说话的?”墨辞偏着头看向他,“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师父?”
魏€€心中咯噔一下,但他反应极快,不动声色道:“你刚才还说我是下山私会相好的了吗?”
他转身利落地脱了上衫,露出后背干净利落的肌肉线条,声音中还带着一丝少年的清透感,“我就算真好男风,也不会跟师父相好的。所以,麻烦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墨辞罕见地被怼地一噎,看不出这小子嘴尖利的,一边不情不愿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才想起什么,“哦,齐师姐回来了。”
“你怎么不早说?!”
魏€€找了套干净的衣衫换上,拔足而出。
片刻后,魏€€将黑袍人教他的方式说与齐意初听,齐意初惊异道,“这许是外邦之古法,倒是另辟蹊径,你从哪里得来的?”
魏€€当然不能说是黑袍人告诉他的,便道,“我西征的时候,在一本古书里看到的,不知道是否可用?”
“此法可行。”齐意初凝思道,“只是你这个方子似乎不全,我需要再细细推敲。”
“我回去也再想想,许还能把下半部分想起来。”魏€€心里计算着,再去泠雪草堂一两趟,应该就能将整个方法补全了。
只是这期间,他每一天都像行走在悬崖巅。
为了得到这个栽培千叶冰蓝的方法,他把整个玄门置于了危险之中。
如今,谢映之远在大梁,卫宛又率领一大半破妄以上的弟子在外,玄门此刻是空门大开,门内只有墨辞、齐意初、青锋等和一大群初蒙弟子。
但他又不能把黑袍人在葭风的消息告诉齐意初和墨辞,他们一定会通知卫宛。卫宛知道后必然率众弟子杀回来,围剿泠雪草堂,一场大战不可避免。那么余下部分的千叶冰蓝的栽培方子就没有指望了。
所以他选择了隐瞒不报,这行为已经和叛徒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