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严在报告中写道:襄州各地百姓闻北宫皓死,深惧北宫达举兵复仇,纷纷弃家抛业南逃。他贴出告示安民,苦劝无效,这几日田地无人耕种,有些郡县十室九空。
云越断然道:“主公,不能再等了,立即在各州郡沿途设卡,严禁百姓离乡!”
萧€€道:“当年我在安阳城屯田,招募流民耕种,禄铮怕百姓前来投我,就让其妻弟田瑁在道路设卡,阻止百姓离境。如今我若也那么做,和当年的禄铮何异?”
“不一样,禄铮设卡是为了盘剥百姓,主公是救百姓!”
魏€€道,“沿途设卡,严禁百姓离乡乃饮鸩止渴之法,虽能阻止百姓外逃,却会使得人人自危,更加无心耕作。最后人虽留下了,但田地依旧荒芜了,云副将难道还能驱使士兵拿刀逼着他们种地吗?”
“你……!”云越一愣,咬了咬薄唇。
瞿钢恼恨地骨节咯咯直响:“这、这就没办法了吗?”
战场上,千军万马之中,矢石交攻之际,他们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现在却束手无策。流言不是刀戟,却是射向人心的毒箭!
烛火下魏€€目光幽沉,他已经猜到了这是谁人手笔。
不动一兵一卒,只要利用人们心中的恐慌,就足以摧毁襄州的屯田新政。
难怪北宫皓必须死,还必须要千里迢迢赶来襄州送死!
之前,他还单纯地以为黑袍人是想提前挑起萧€€和北宫达之间的决战,他错了,黑袍人想要的不是战火燎原,而是不战而胜。
用不了多久,流言传遍雍襄两州,北宫达都不需要真的出兵,只需配合在边境做出一些调兵的假象,便可使得雍襄百姓人心惶惶,纷纷外逃。
这就像一柄高悬在头顶的利剑,一旦落下,反倒失去了威慑力。
如果说谢映之谋的是大势,那么黑袍人算的是人心。
摇曳的烛火在帐幕上投下的重重阴影,在魏€€心中生出一阵窒息之感。
看来他的手腕、智计、格局和黑袍人相比还差得远,根本就不是对手。当初黑袍人在枕霞湖畔草堂,还真是跟他闲聊罢了。
暮春的傍晚,外头传来鸟雀归林的喧声。显得帐中分外寂静。
这时,一直沉默的卫宛忽然道:“他怎么说?”
魏€€睫毛微微一霎,眸中精光一闪又瞬息沉入了幽寂的眼神中。
这句话,卫宛看似问萧€€,其实又不是问萧€€。
萧€€的指间正拈着一颗青梅,最后几颗了,他舍不得吃。
魏€€已心中了然。
谢映之道:唯有魏将军北上。
“这一战至此,已是人心之战了,百姓相信谁能赢,谁能庇护他们,他们才会回来。”
“他们相信唯有魏将军能战胜北宫达的百万雄兵,也可以托付举族性命。”
萧€€明白,他不仅是帝国的东南屏障,也是大雍百姓心中的屏障。
谢映之道:“小宇,目前不要再北上了,原地驻扎,并即刻派人去追赶魏将军,请魏将军护送晋王进京,沿途便可安定民心。”
可是,一想到魏西陵要进京,萧€€心中无端地就涌起一阵不安。
历史上,坐镇一方的诸侯被召进京都没好事,皇帝忌惮谁,就会召他进京。因为诸侯一旦调离封地,和他的下属军队分开,就处于被动,甚至危险之中。
虽然如今的皇帝只是个傀儡,中书台建立后,大梁城的军政大权基本都掌控在他手中,他当然不会做出对魏西陵不利的事情。
但是尽管如此,朝堂局势波诡云谲。魏西陵为人磊落,他不想看他在这勾心斗角的朝廷里,和那些心机叵测、老奸巨猾之辈周旋。
他也不希望魏西陵离开江州。
私心里,他想把那人一直留在江南的杏花烟雨中,不要来这北国霜雪之地。
这个地方,有他一个人守着,就够了。
就在这时,帐门再次掀起,伏虎匆匆入内道:“大统领,远处道上烟尘滚滚,似有骑兵。”
萧€€一惊,立即出帐,云越匆忙取下披风跟上。
此刻,天色已暗,寥落的星辰散落在旷野上,天空一片墨蓝。
萧€€站在刚才高坡上,再次迎风远眺,只见在广袤的平原上席卷起滚滚烟尘,由远及近而来。
当最后一缕余晖落下山梁,他看到了暮风中猎猎飞扬的魏字战旗!
这一刻,他伫立在高坡上,忽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感觉。
千军万马之中,夕阳的余晖映着魏西陵一袭银甲,炫目的轻寒。
这一次,他回头了,他追上来了。
第382章 连营
萧€€急步下山坡,站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长风席卷,脚下大地震荡,耳边尽是如潮的马蹄声,腾起的烟尘迷乱了他的眼。
战马嘶鸣,晃动的火光间,魏西陵疾驰至辕门外,勒住马缰飞身跃下,火光反射在银甲上寒光流溢。
“西陵,你怎么来了?”萧€€还是有些恍然,原本这会儿魏西陵应该已经到江陵渡口了吧。
“萧将军,还不是为了追你!”刘武抹了把脸上的尘灰,不吐不快地嚷道,“我们吃了一路沙子啊,连马都累坏了。”
魏西陵目光冷冷一掠。
刘武:“那啥……我……我去牵马。”
魏西陵把马鞭扔给刘武,转向萧€€,“路上听到了些消息。”
两人并肩向营地走去。
两天前,魏西陵出城南下,行了不到百里,就遇到了从黄龙城南逃的士族百姓,车马辚辚,扶老携幼,举家带口,惊惶南逃,景象好不凄惶。他派人询问后,立即感到了不同寻常。黄龙城一带到处流传着屠城的流言,襄州士族百姓的恐慌南逃。
他担心其中另有阴谋,更担心萧€€,当即下令全军北上,人不解甲马不卸鞍,终于在此处追上了萧€€。
此刻,最后一缕夕光消失在天际。高坡下的营地中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连绵一片。
火光映照得魏西陵战袍如雪。
这一次,魏西陵追了他两天两夜。
纵然隔了一世,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他们都想拼命地追赶上彼此的背影。
……
“小宇,既然魏将军已经做出了决断,就不要再犹豫了。”谢映之静静道。
萧€€明白,大雍士族百姓视魏西陵为战神,如今,北宫达举大兵南下复仇的流言四起,人心惶惶。这个时候,唯有魏西陵入京,雍襄百姓才能心中安定,屯田强兵备战的新政也才能顺利推行。
“可是西陵进京,先生就不怕引起各方的警觉么?”
此前谢映之一直让他和魏西陵避嫌,严防死守,连封信都不能写啊!
谢映之声音清冷明晰:“襄州一战,北宫皓死,已经拉开了主公和北宫达决战的序幕。长风不息,狼烟已起。”
萧€€心中陡然一震。
他明白了,如果说之前,他和北宫达之间还是暗斗,那么襄州一战落幕,不仅是他和北宫达之间隔着血仇,而且,中原二虎相争之势已成。他们谁都清楚,将来一场决战不可避免。
双方都会拼尽全力地准备战争。
谢映之道:“魏将军进京,也方便我们共同筹谋北伐之战略。”
“至于陛下和王氏之猜忌。”他淡淡道:“此番晋王击杀北宫皓,自然会让人联想到乃陛下暗中授意。”
“北宫皓死,北宫达为子复仇兴兵南下,值此流言四起之时,魏将军身为皇室宗亲,北上勤王,护卫京畿,名正言顺。”
他语调清缓,态度从容,似乎一切已了然于胸。
“晋王尚未加冠,此前一度居于公侯府,魏将军作为皇叔,说是其监护者也不为过,值此局势动荡之际,魏将军护送晋王进京,也合情合理。”
萧€€听得心折,但还有个问题。
“阿季在公侯府只住了一个多月,年后就去了玄门。要说是监护人,玄门才是……”
一念至此,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卫夫子?!
他着实怔了一下,“等等,卫夫子不是来抓阿季的?”
萧€€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若卫宛和魏西陵同时进京,那么桓帝和王氏就不会认为魏西陵是为了他萧€€而北上。
萧€€不由深吸了一口气,谢先生真是滴水不漏。
谢映之微笑:小宇,天色不早,该吃饭了。
萧€€的肚子诚实地响应了一声。
“具体事宜回京再说。”他轻道,“我在京城等你。”
倏然间,萧€€感到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掠过魏西陵身边,语调忽有些扑朔迷离,“等你们……”
他微笑:“给你们接风。”
那声音清雅柔和,纵使相隔千里听来,也宛如春风过耳。
沙场百战归来,有人在等着他,为他接风……
萧€€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他在自己贫乏的词语中搜索了一遍,结果搜肠刮肚只憋出一句:他可真是贤惠啊!
谢映之笑问:那小宇娶吗?
啥……!?
萧€€一摔,脚下踏空。被魏西陵一把搀住。
“阿€€,怎么了?”
萧€€靠在他身上,眼神飘闪:“没事,就是饿得有点虚。”
一边心中暗道:“谢先生!”
谢映之含笑:“小宇,去吃饭罢。云溪渠里有桂鱼,正是肥美之时。”
片刻后,萧€€服了,谢玄首真的可以出一张大雍美食地图,他怎么连这都知道?
云溪渠就在营地边不远,正是年初谢映之下令开凿的。渠水清冽,水中多桂鱼,这个季节正是肥美的时候,军士们逮了不少,便在营间生火烤鱼。
萧€€没想到,他几日前正馋烤鱼,这会儿便吃到了。
萧€€唯有烤鱼最是拿手,还有魏€€帮他拾掇好鱼肉,配上小葱茴香等佐料,比他当年还要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