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含着泪,抱着金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萧€€望着田间阿雅远去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黯然神伤,他这辈子经历了太多悲欢离合。
他幽幽叹了口气,往回走去,觉得自己脸上仿佛写着:空巢老人,鳏寡孤独。
门前溪水淙淙流淌,初夏的阳光洒落在菜地里,篱笆小院斑驳一片。
他走过竹篱,就见树荫下停着一部马车,风吹过,树影水波般浮动。
院门前站着一个人,衣袍似雪,日光下挺直的背影孤峭如松。
萧€€的脚步一顿。一时间无数念想涌上心头。
西陵……两个字在口中千回百转,最终出口却还是叫了一声君侯。
魏西陵蓦然回首,微微一怔。
树下篱边,那人含笑而立,已发如霜雪。
五十载光阴如长风吹过,在魏西陵冰湖般沉凝的双眸底,翻卷起层层波浪来。
最后他沉声道:“先生。”
“君侯请。”萧€€走上前,推开虚掩的竹门,请他进到院里小坐。
院子里堆放着十几个灯笼,魏西陵拾起一个,手指抚过那纤细的竹篾,便被竹上的刺柴扎到了,那人生活如此不易。
“不想先生正在忙碌,是西陵打扰了。”
“无碍,刚才邻家姑娘给我送了些吃食,正闲聊着。”萧€€在他身边坐下,拆开那包果仁递过去,表示:吃不吃?
他穷,也没有其他东西待客。
魏西陵没有接,目光略带复杂地看向他,问:“邻家姑娘?”
萧€€一怔,恍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抹了把脸,没有口红印吧?再一闻,发间衣上还隐约沾着一缕香粉味。顿时老脸一红。
魏西陵见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剑眉微蹙,从袖中取出巾帕递给他。
帕子素面无纹,也不够柔软,带着那人身上冷冽的气息。
萧€€接过来时,手指似有似无轻掠过他温热的掌心。指尖微凉,如初春花瓣上瑟瑟的细雪。
魏西陵骨格修长的手微微痉挛了下,然后不自然地垂下,暗暗握紧。
萧€€却浑然不觉,一边拿帕子擦脸上沾的脂粉汗水,一边问:“不知君侯此来有何事见教?”
魏西陵此次是来接他回家的,却没想到那人一口一个君侯,生分地不得了。
偏萧€€还后知后觉得很:“君侯不是来买灯笼的吧?”
魏西陵:……
萧€€心里苦,最近他的菜地里遭了虫灾,手头紧得很,连酒钱都快没有了。
“沐兰会快到了,君侯是给自己买,还是送给姑娘?自己买的话推荐这盏鱼龙灯,威风凛凛,送姑娘推荐这盏锦鲤灯,五彩斑斓,女孩子都喜欢。”他说话间眼梢微微撩起,观察着魏西陵的神情。
“我给自己买。”魏西陵淡淡道。
萧€€无由来地松了口气。
就见魏西陵走到院子角落里,拾起一盏最朴素的没有描花的八角宫灯。
什么?萧€€睁大眼睛,这种是最便宜的。没想到魏西陵也缺钱吗?没道理啊?
不过这难不倒某奸商,他脑中灵光一现,夸道:“君侯好眼力,这个灯是最贵的。”
魏西陵面露疑惑。
“这是定制款!”
“定制?”
萧€€猛点头:“就是这个灯上的花饰文字君侯可以指定,什么吉祥如意啊,飞黄腾达啊,君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还可以写诗歌灯谜,现场制作,童叟无欺。”
他一通天花乱坠的吹夸,魏西陵耐心地等他说完,道:“就这个。”
“好好好,”萧€€心花怒放,“十两纹银!”
一个月的酒钱到手了!
他当即提着灯笼请魏西陵到客堂兼书房,坐下拿笔舔了舔墨,问:“君侯想写什么?”
魏西陵站在案前,言简意赅:“写诗。”
“好!”这个他最拿手了,
“适合君侯的诗词那就多了,什么黄金装战马,白羽集神兵,什么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君侯想写哪句?”萧€€悬笔等着。
魏西陵忽然俯下身,清朗疏旷的气息压了下来,萧€€后背无由来地一绷,就听那低沉的声音缓缓拂到耳畔,“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啪的一声,毛笔落在雪白的灯笼上,晕出一片突兀的墨迹。
“西陵……你记得?”
萧€€蓦然回头,正对上魏西陵深沉的目光,“阿€€,还要躲着我么?”
萧€€:……
其实萧€€原本是打算着,既然魏西陵不记得他了,他也不介意,我们可以重新认识嘛!
所以他在永安城郊租了房子,先安顿下来,再考虑什么时候,以什么身份去见魏西陵。他这满头银发,这五十多年的经历,可以毛遂自荐去当老师?转念一想,不好,当老师固然可以倚老卖老欺负一下魏西陵,但凡事总要端着,也很心累。那么当门客?等等,魏西陵好像没有蓄养门客的习惯?一来二去,没想到魏西陵先来了。
此刻,他搓着爪子有些尴尬,连忙拿出库存不多的小松子故技重施:“西陵,吃不吃?”
松子剥了壳,金黄饱满,还带着他手心的温热。魏西陵低眉从他掌心里拾取了一颗松子。放入口中细嚼,香甜的味道在唇齿间一点点融化。
环顾四周,暗黢黢的房中只有几件朴拙的家具。
他凝眉道:“这两个月,你就住这里?”微微压低的声音显得温沉低蕴,“怎不来找我?”
“西陵,我以为你忘记我了,所以我……”
“我怎会忘?”魏西陵凝视着他深切道。
这五十年来,他走遍了三千世界,寻遍了茫茫人海,只为找到那个独属于他的、不可替代的阿€€。但当他终于找到他时,他已发如霜雪。
魏西陵的手微微颤抖地落在他如雪的发间,抚过他光洁的脸颊,那么多年来的思念、寻找和艰辛,此刻只化作一句,“阿€€,随我回家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