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松也没在意,端着他塞过来的水,空着的手将弓箭拿下来放好,挪了下凳子,跟坤泽隔着些距离坐。
沈清竹看到他守分寸的小动作,收回视线扬了扬唇,拿起陶碗喝了口水。
他们几人坐在一处,没有长辈在场,又是在自家,刘芳没上回那般拘束,主动与坤泽搭话,“沈小郎来村里也有些时日了,我因着身子出门少,算一算,你我倒是没见上几回,也不知你如今在这村里住的惯不惯?”
“自是住的惯,”沈清竹放下碗,“栖山村虽有些偏僻,但山清水秀,村人亦是纯朴,在此处居住,很是舒心。”
刘芳闻言很是赞同的点头,笑道:“说的是呢,这村里虽然没城中那般热闹,但胜在清静,山山水水的也是好看哩。”
“那可不,咱村里的风景,旁的几个村都比不上呢。”林二柱放下水碗接话,言语间很是自豪,“要我说啊,与其在那城里人挤人,可不如这儿舒坦,是不是松哥?”
沉默着听他们说话的周松抬眼,看见他朝自己挤眼睛,皱皱眉,应了声,“嗯。”
啧,林二柱恨铁不成钢的垮下脸,给他个机会与人说话,怎的就不知多说两句,如此这般,还想不想娶媳妇儿了。
周松被他这般眼神看的莫名,索性也就不再管他了,只稍稍侧眸,用余光去看又开口与刘芳闲谈的坤泽。
跟他们这些从小在田间摸爬滚打长大的泥腿子不一样,对方举手投足间皆透着股文雅的气度,像是天边明月,看得见,摸不着。
不管什么样的人,站在他的身边,都是要自惭形秽的吧。
周松收回视线垂下眼,端起陶碗喝了口水。
“砰!”
“呀!”
一阵碎裂声后,刘芳发出一声惊呼。
沈清竹方才没有放稳陶碗,其从桌边跌落到地上,在一滩水迹中碎成陶片,他下意识弯下腰,伸手去拾。
周松看到他的动作,担心他割伤手,赶忙伸手去帮忙。
两人的指尖在半空中相触。
微愣,周松的视线定在那里,坤泽皙白的手像是镀了一层莹润的光,指尖所触也是一片光滑,与他暗了一度且有老茧的粗糙手掌完全不同。
就像是将一颗上好的玉石与地上捡来的石头放在了一处,格格不入。
他“噌”的一下收回手,仿佛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沈清竹愣了下,抬头看他一眼,倒没有说什么,继续伸手捡起了碎片。
“沈小郎莫动了,小心割伤了手。”刘芳看到他的动作连忙开口制止,顺便推了把捧着她肚子安抚的林二柱,“你去拿笤帚过来扫一扫。”
“啊,对对对,我去拿。”林二柱反应过来,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周松此时也回过神,看见坤泽在捡瓷片,赶忙又凑过去,伸出手虚虚的将人先隔开,又摊开手掌道:“给我。”
他不敢直接伸手拿,怕那陶片锋利的边缘割伤了对方的手指。
沈清竹看了眼他,没有坚持,将捏在指间的陶片轻轻放在他的掌心里,转而对刘芳道:“真是对不住,吓到嫂嫂了吧?”
“没有。”刘芳抚着肚子摇头,“沈小郎没伤到便好。”
周松没听他们二人说话,只在接过陶片时细细打量了坤泽的手,确定没有伤痕才放心。
林二柱很快拿了笤帚进来,将碎在地上的陶片扫干净,嘴里边念了句“碎碎平安”。
周松默默的又拿了只陶碗,倒了水推到坤泽面前。
沈清竹顺着推碗的那只手看过去,对上汉子漆黑的眼睛,只一瞬的对视,对方便垂下了视线,习惯性扫向他的耳根,果然红红的一片。
眉眼微弯,他拿起碗,抿了口水。
“来来来,开饭了。”出去放笤帚的林二柱很快回来了,顺带还端进来两盘热气腾腾的菜。
待他将盘子放下,周松起身与他一道出去端菜。
沈清竹动了动,想去帮帮忙。
“让他们汉子去做事吧。”刘芳压压手示意他坐下,“没几盘菜,沈小郎莫操心了。”
如此,沈清竹便重新坐好。
吴兰淑两人都是会做饭的,虽只是些乡野间寻常食材,做出来的菜也是香喷喷的,周松带来的腊肉也与前些时候挖来没吃完的笋炒了一盘。
今日都是自己人,没那般多的顾忌,都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只沈清竹与周松两个未嫁娶的需避避嫌,位置隔的远了些。
家里许久没这般热闹了,钱婶显然很是高兴,一直招呼他们莫要客气,多吃些,不够了再去做。
桌上摆着盆粗粮的馒头做主食,吴兰淑怕自家少爷吃不惯,拿了一个,只给对方掰了一小半,也就两三口的量,以免他实在吃不下失礼。
沈清竹掰下小块放进嘴里,比起白面馒头来说口感确实粗糙,但也没到难以下咽的地步。
只是对于长年锦衣玉食的他来说,确实有些吃不太惯,不过他未曾露出什么异样神色,手中余下的馒头也没放下,夹了菜,慢悠悠的就着又吃了口。
一直暗暗关注他的周松也未曾从他的神色间察觉出什么,但他知道,坤泽定然是不爱吃这等粗糙食物的。
他看着对方将那两口馒头吃完,而后眉眼舒展许多,显然比之方才要轻松,还伸筷子夹了块腊肉,咀嚼的速度比嚼馒头时要快。
周松的嘴角弯起来,觉得这般暗暗挑食的坤泽,更鲜活了几分。
就好比他有时坏心耍弄自己时,要比进退有度的模样更让他心中欢喜。
“叩叩”。
碗被人用筷子轻敲了两下,周松回过神,转头就看见坐在他身边的林二柱凑过来。
“松哥,看啥呢,这般入神?”
林二柱压低了声音,冲他挤挤眼睛。
周松心间一跳,抬手将他的脸推开,“没啥,吃你的饭。”
林二柱撇嘴,信他就有鬼了,他都看见了,他松哥,就是口是心非。
刘芳瞅见他们二人的动作,笑骂他道:“你别整日的去招惹松哥,真惹恼了揍你我可是不拦着的。”
林二柱捂着胸口大惊,“媳妇儿,你这胳膊肘咋还往外拐呢!”
“少给我贫。”刘芳伸手戳他脑门。
林二柱顺势往旁边一歪,要倒在周松身上之前被人推了回来,他受伤的扭头,“松哥,你也嫌我!”
司空见惯的周松没理他。
“见笑了,我家这小子整日里的闹腾,”钱婶也没去管他们,只无奈的对吴兰淑二人笑道:“讨人嫌的很。”
“哪里,”吴兰淑笑着摇头,“年轻人嘛,活泼些才好。”
看她确实没有嫌弃吵闹的意思,钱婶放下心,又看向她另一侧的坤泽,道:“这些菜清竹可还吃得惯?”
被搭话的沈清竹放下筷子,咽了口中食物,才道:“吃得惯,婶子手艺甚好。”
钱婶笑着摆手,“清竹客气了,我这手艺自是比不上吴阿姊的,粗茶淡饭,你吃得惯便好。”
“钱妹子才是客气,如此的招待,已是十分的好了,我与清竹还要多谢钱妹子在今日这般的节庆之时请我们上门做客呢。”
吴兰淑这番话十分的真心,原本她家少爷情绪有些不大好,想来又是忆起了那些伤心事,彼时,她正不知该如何劝慰。
现下一群人在一处热闹热闹,她看着少爷的情绪也好了许多,脸上还有了笑模样,如此,她也算放心了。
“吴阿姊这是哪里话,我们……”
“娘,吴婶,你们便莫要客气来客气去了,”林二柱打断她们二人说话,“同在村中,就是要多多来往的,如此说话岂不才是客套。”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一笑。
吴兰淑赞同点头,“林小子说的有理,倒是你我这做长辈的狭隘了。”
“这小子,就是这般没大没小的。”钱婶嘴上指责,眉眼却弯弯的带着笑意。
经此一番,他们之间那些淡淡的客气之意倒确实淡了不少。
沈清竹垂眸一笑,林二柱这人倒颇有些大智若愚,整日里看着没心没肺的,心思却细腻,能看透许多事,却不出言点破,留几分余地。
他夹口菜放进嘴里,这小小的村子里倒有不少能人,可惜,村子偏僻,未曾有什么学问,不然定是要有几分作为的。
夹菜的动作一顿,沈清竹抬眼,或许,他可以在这村中办个学堂?
如此,也可给那些稚童除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另一个选择,便是不能让他们有所成就,读点书识点字也总是好的。
他自己也可不这般的整日无所事事,忙起来,有些事也便记得不那般的清楚。
“清竹,想什么呢?”
吴兰淑询问的声音断了他的思绪,沈清竹回神,才发现自己的筷子还停在菜盘里,他忙收回手,“无事,有些走神。”
此事倒也不急,改日还需与村长询问过村中情况才可定夺,不在这一时。
他微摇头,抬眼时正与对面略含担忧的视线对上,一愣的功夫,对方便错开了目光,低头掩饰般啃了一大口馒头,脸颊都撑的鼓了起来。
唇角微抿,扬起弧度,沈清竹带着笑意的视线倒是坦荡荡的看着他,直将冷硬的汉子看的脸颊都有些熏红。
第三十二章
用完饭,天色已是完全黑了下来。
屋子里点起了油灯,光线昏黄,照不亮整个堂屋。
帮着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冷碟,几个年轻人便又被两位长辈挥手赶出了灶房,嫌他们待在那里碍事。
刘芳如今怀着身子,很是嗜睡,这会儿刚吃完饭,又有些犯困,打着哈欠被林二柱送到房里去安顿。
院子里没点灯,黑漆漆的,倒能清楚的看见天上闪烁的繁星,以及半弯的明月。
沈清竹没有回屋子里去,他负手站在院中,抬头仰望夜空。
幼时,娘亲曾对他说,逝去的亲人会化作天上的星辰,永远注视着地上的他们,还拉着他的手指给他看,哪一颗是外祖母。
沈清竹眸中映着闪烁的星辰,眼睫微颤,也不知此时此刻,这漫天的繁星,哪一颗是母亲,哪一颗又是父亲……
他自嘲一笑,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会真信了这般哄孩童的话。
周松在灶房帮着打完洗碗用的水,挽着袖子走出来,一抬眼便看见了站在漆黑院中的人。
单薄的身影在月色下显得朦胧,仿佛能化作一团雾散去,再寻不到踪迹。
他犹豫了会儿,还是抬脚走过去,在距离人两步远的位置停下,没有再靠近,也没有说话。
寂静的院落里,能隐约听见灶房中碗碟碰撞的声音,以及两位婶子带着笑意的交谈,具体在说些什么听不太清,但能感觉到她们愉悦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