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她抬起头,不知何时,玉珍珍已经将视线从窗外的景致上收了回来,正垂眼仔细瞧着她手里的绢物,也许是侍女错觉,他那张在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藏着一丝极为古怪的神色。
“哄孩子睡觉的歌,我听过。”他不再看那只睡得正香的兔子,半阖着眼轻声道,“十五夜,十五夜,月亮圆圆,人也团圆,宝宝快合眼,睡呀睡呀软绵绵。”
侍女笑了起来,道:“我听过的版本不是这样,地方与地方间这些哄孩子的童谣都有些区别,贵人是哪里人呢?”
玉珍珍不答,只道:“你们那里是怎么唱的?”
“青花台,红木案,娘子出嫁,欢喜团圆,小孩莫再闹,娘子娘子泪涟涟。”侍女道,“我小时候老是听不懂里面的词儿,怪拗口的,贵人这个倒是很好记。”
玉珍珍沉默了很久,久到侍女以为他又如往常般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他却用一种笃定的语气开口说:“那就当是我爹胡改的词儿,他这个人一向乱来。”
“哈哈哈,是吗?可改的很好呀,贵人不这么觉得吗?”
玉珍珍说:“我……不这么觉得。”
他看向窗外,叹口气,淡声道:“收拾一下,你先出去吧。”
侍女怔了片刻,马上跟着看出去,果然看见庭院拱门边出现了几个往这边走来的人影,她心猛地被揪紧了,求救般惶惶望向玉珍珍,而玉珍珍的神色没什么变化,看了一会儿,就偏过头朝她安抚性质地笑了笑。
“你唱的很好听。”贵人温温地道,“我心里很久都没有这么舒服了,谢谢你,回自己房里休息吧,这里不用你忙了。”
侍女紧紧抓着手里的丝帕,安睡的兔子几乎被她揉碎在掌心,好半晌,她站起来,欠身行礼,便默不作声地收拾针线离去了。
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她就可以得到极为珍贵的假日,能回到仆人房里属于自己的那张席子上,同人闲聊,或者继续忙碌活计,总之不用再将大把的光阴浪费在他人身上。
可鬼使神差地,出门前,她又回了次头。
贵人坐在窗下,一条手臂懒懒地搭在木案,有圆头圆脑的麻雀落在他手边,不怕人地去啄食不被享用的糕点,玉珍珍也没有赶走它。
他只是那样寂静地坐着,在寂静里……等待。
翌日清晨,侍女来到门前,敲了两下,回应她的不再是玉珍珍,薛盟主充满磁性的嗓音在里面响起,带着命令的意味:“去烧一桶热水,准备沐浴,还有拿几条热毛巾来。”
“是。”
侍女依照命令匆匆离开,她是下人,是薛府的奴婢,不能违抗任何来自主子的命令,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她觉得那扇门后黑洞洞的,藏着一个吃人的漩涡,只是站在边上,就快要被吸进去跟着沉没。
侍女出身乡村,她过去总是向往这些大人物间的爱恨情仇,他们的纠缠是那么高贵,复杂关系里透着美酒的醇香,单纯的少女痴痴想着,自己那能否成为那故事里的主角呢?
而现在她就置身那脍炙人口的故事里,却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主角,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旁观者罢了。
旁观尚且觉得恶意如刀刺伤眉眼,那直面一切的贵人,又当有如何感想?
侍女求救地望向他时,他又在向谁求救。
侍女忽然意识到,玉珍珍并未求救,他从头到尾只做了一件事。
€€€€那就是让她离开。
清晨的太阳温暖,从屋檐上升起,侍女快步走过长廊,听见在那漩涡深处,有人轻声在唱那支被改编后的童谣。
第14章 14
男人们来时,侍女就会自觉告退,再见到玉珍珍必然是翌日午后。
为他清洁,为他梳洗,玉珍珍分明是个男人,可当他散着头发坐在浴桶里,闭眼任由侍女为他擦洗身体时,即便浑身留有被侵犯的痕迹,可侍女依然觉得他面容光洁难以直视,水珠沿着青年高挺的鼻梁滑落,经过破损的唇角,在下颔一拂而过,最终落在凹陷的锁骨,与一汪爱欲混杂成无底的泥沼。
侍女只认得薛重涛,她对江湖上的风云人物所识甚少,即便如方璧山那般被吹捧为楼外月后第二人的剑神,她也完全不了解。
在给玉珍珍梳头时,她犹犹豫豫地问了那些人的身份,玉珍珍的影子在铜镜中并不清晰,沐浴过后松软长发及地,他看着镜子中那个游魂,说:“我也不知道。”
“但是……”
“我真的不清楚。”玉珍珍轻声道,“人太多了,我已经数不过来了。”
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令侍女不寒而栗,好一会儿,她将木梳放在一边,立在玉珍珍身后,也看着镜中的他。
“奴婢有什么能为贵人做的吗?”她问道。
玉珍珍默然,半晌摇了摇头。
他并非客气,也不是轻蔑,只是确实……确实没有办法。
当初他签下的契约便是用自己此生的自由,作为天涯阁苟延残喘的凭依,他无法逃离这样的生活,更不能逃离。
玉珍珍只是个淫具,而楼桦是天涯阁的少主,既然已享受过至高无上的宠爱,就当在落入谷底时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楼外月失踪前天涯阁是江湖第一大组织,纵使玉珍珍不能让它重回巅峰,可至少€€€€他要守住父亲留下的遗物。
这是楼桦的责任,也是玉珍珍的私心。
面对这样的贵人,侍女纵有无数想要倾吐的话,也都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她失魂落魄地离开房间,丢下手里的工作,反正在玉珍珍这里一向不需要讲什么规矩,侍女独自来到院落桃花掩映的亭子里,想在那里消化自己这些酸楚的心事。
急急绕过葱郁花木,侍女裙摆飞扬,她时不时抬手抹一把泪水。女孩子也说不清自己在哭什么,尽管只相处了这么短短几个月,她却彻底为贵人昏了头,她从未见过如明月如美玉一般的人物,也从未想过月亮沉入泥沼,美玉碎裂成渣会是什么画面,她想要无时无刻不陪伴在贵人身侧,小心拭去那张脸上的每一丝愁色,而怀抱着如此的爱情,又在关键时候只能一再弃他而去。
她替贵人那无望的命运难受,也为自己的窝囊无地自容。
她总是在玉珍珍接客后的那几日里情绪崩溃,泪水模糊了视线,又一次踏上那石阶想要逃避现实,侍女注意到凉亭里面已经有人了。
那人着深蓝长袍,侧身对着她,正远远注视着屋檐下那一角打开的窗户,侍女未看清他模样,本能先伏身行礼,习惯成自然,她下意识以为这又是惯常来找玉珍珍的那些人,毕竟能随意出入这院落的也就那几个人……
是啊,只有那几个人,侍女私下打听过了,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多么风光潇洒€€€€可全都是蝼蚁之辈!什么江湖大侠,什么名门清贵,世间哪来的道理,可以让这些天之骄子如此随意地糟践他人的生命!
一股前所未有的怨气袭上心头,侍女自知身份低微不可与之冲撞,她咬着牙关问候:“您是来见贵人的吗?贵人要午睡了,不若待些时候再来?”
“……”
陌生男子对侍女的话置若罔闻,他甚至对亭子里多出一人这件事全无反应,只在手里捏着一柄扇子,慢慢于手心敲着,一下一下。
这有节奏的轻响落在侍女耳里,平添了丝莫名的恐惧,先是心尖,后竟发展为手指尖都在颤抖。男子从头到尾没有出声,那半丈外的身影也没有向她走来,分明什么异样动作都没有,可这不知来路的惊骇已叫小小的侍女喘不过气,她脸色惨白到极点,脊背冷汗层出,她不清楚自己在惧怕什么,可有一点很清楚€€€€不能,绝不能抬头!
一旦抬头,一旦看见了那张脸……她一定会死!
“有糖吗?”
陌生男子突然道:“我闻到味道了,你身上有糖?”
清风自侍女身后徐徐吹拂,桃花甜香已成瘴气,她刚想解释说自己并不会随身携带糖块,男子又自言自语地道:“嗯,又闻错了,看来今天也不是好时机。”
说着他转身便离开,来得突然,走得也够果断,侍女满头的冷汗,见他说走就走也不敢拦,走了正好,走了就不会再去骚扰玉珍珍,贵人也能逃过一劫。
她迟疑抬起头,已不见不知所谓男子的身影。
没有见到脸,身高年龄全不清楚,就是要去向总管禀报来了陌生人,也会遭到怀疑,要知道玉珍珍所在的院子,处在整座薛府的最深处,要想侵入至此绝非易事,谁人不知此乃武林盟主薛重涛的府邸,寻死自有天收,何必如此麻烦?
既然不会是贼人,那就还是惯常那些贵客。
隔了三日,那个陌生男子又来了。
这次干脆连身影也没让侍女见到,侍女端着浆洗过的衣物要去晾晒,经过廊下,忽听见头顶传来声音:“我真的闻到味道了。”
声音本身十足悦耳,却因出现得突兀,吓得侍女险些没拿稳手里的篮子,里面装满了玉珍珍换下的服饰,均是月白的颜色。侍女谨慎地从屋檐下探出头去,只看见一只翘起的脚在空中一点一点。
“可到处都没找到。”屋顶躺着晒太阳的人似乎十分困惑,“怎么会这样呢?”
侍女立刻听出这个声音属于前几日的访客,玉珍珍昨夜失眠,此刻好不容易睡下,绝不能被打扰。她定下心神,问道:“您在找什么?”
访客没有回答。
“这里只有我和主人两个,其他谁也没有了,您若真有急事,我可为您去问一问总管€€€€”
“那是什么东西。”访客漫不经心打断她,“算了。”
他像真的失了兴致,侍女在底下又试探着问了几句,得不到回答,等她鼓起勇气走到廊外往屋顶上一看,人早就离开了。
第15章 15
不止这几日,玉珍珍长期以来失眠都很严重。几年前,他被薛重涛等人于众目睽睽下拖出天涯阁,即使那时的楼桦已做好了面对命运的准备,可在父亲的衣冠冢前,他依然失声痛哭。
没人停下来倾听半大少年的悲泣,大家都忙于瓜分楼外月的遗产,玉珍珍作为遗产最珍贵的一项自然包含其中。得意洋洋的胜利者满意地钦点着属于自己的那份财物,他们在天涯阁众人给阁主立的石碑前找到楼桦,堂而皇之要按照契约带走他。
楼外月武功盖世,却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并没有将他那一身绝世武学教授给独子,不过是让楼桦学了些在江湖上游走防身的招数罢了。这样三脚猫的水平,若无楼外月照拂,楼桦连反抗都做不到,他被生生压着后颈按倒在地,膝盖青肿,满面尘土,不远处刻着楼外月姓名的石碑静静注视着眼前的暴行,犹带稚气的少年发出前所未有的尖叫,处在变声期的嗓音犹如一匹脆弱的绸缎,要撕裂实在是一件太简单的事。
就算如此他也不知道低头服软,楼外月唯一的儿子,事到临头唯一能做的,就是试图伸手环抱住石碑不与其分开,可结局是楼桦十根手指的指甲都翻了盖,在拖行而过的地上留出长长的,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在天旋地转里被扔到一张又一张的床榻上,在那些辗转缠绵的夜晚,楼桦不需要睡觉。
他只会晕厥。
时间久了,楼桦€€€€玉珍珍就很难正常入睡了。
侍女起初没有意识到,是偶然一次起夜后过来查看他情况,结果发现玉珍珍还是坐在窗下的老位置看月亮,才意识到他失眠有多么严重。她连说带劝把人安置回床上,玉珍珍倒是十分配合,乖乖地任由侍女给自己盖上被子,那对乌黑的眼珠子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幽深,侍女忙前忙后,一回头,发现人视线居然一直跟随着自己,立刻走过去把手掌按在他眼睛上:“不许再看了,睡觉。”
她看不见玉珍珍的眼,只能瞧见那淡红的嘴唇轻轻弯了弯,玉珍珍道:“好。”于是眼睫刷然在她手心阖上了。
侍女其实清楚,躺在床上的人依然没能真正入睡,他只是不忍心再给自己添麻烦,所以才闭上了双眼,选择独自在黑暗中清醒。
侍女为此苦恼了很长一段时间,在玉珍珍无意间提起小时候哄睡的童谣后,她就找到窍门了。
月色下,侍女坐在床头矮凳,伸手轻轻拍抚着被褥下的人,窗外隐约有虫鸣,流香在庭院角落四溢,她哼唱着玉珍珍记忆里的曲调:“十五夜,十五夜……”
“月亮圆圆,人也团圆……”
“宝宝快合眼……”
“睡呀,睡呀,软绵绵……”
“宝宝快合眼,十五夜又十五夜,睡呀,睡呀,软绵绵……”
…………
“十五夜,为什么是十五夜?很简单呀,因为十五满月,满月不就是我吗?”
“所以玉珍珍睡不着的时候,就想想这首歌,只要月亮还悬在天上,爹爹就永远不会离开你。”
“我们玉珍珍,就能永远拥有一个美梦。”
在唱到第三遍时,歌声慢慢低了下去,而玉珍珍静静躺在枕头上,眼睫在月光下闪烁着些微湿润的银光,他已经睡着了。
侍女再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起身欲离去,又忍不住驻足再望,床榻笼罩在倾斜的月光中,就像漫上岸的池水,那沉睡的美人呼吸清浅,面容偶尔闪过一丝折射出的纹路,沉在月色中,浸在池水里,除了纷扰的流云与好动的鲤鱼,再也没有什么能破坏他此刻做的梦。
而那也必然不会是什么美梦。
望着那没入鬓发的泪痕,侍女缩回伸出的手,轻声轻脚掩上了房门。
而就在此时,有人在她身后说:“你是哪里听来的这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