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是一位父亲改编的……】
童谣慢悠悠唱了几遍,很快就随着越渐明亮的月光,一起滑进那软绵绵,甜滋滋的梦乡。
许久,楼外月深深呼出一口气,手里的树枝随意地拨弄了一下火堆,火光跳跃,他的影子也如鬼魅在起舞。
雾散后,他们将小女孩送回了家,一番千恩万谢后,马车里又多出一篮子分量实在的果脯蜜饯。
楼外月没拒绝那家人的好意,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弯唇笑道:“行,正好拿去哄人。”
玉珍珍站在一侧,面无表情。
小女孩抱着自己父亲的腿,躲在后面看他们,分别时她才跑出来,脆生生地道:“谢€€€€谢€€€€!”
“哥哥姐姐€€€€再见€€€€!!”
侍女坐上马车了都还尽力把脑袋伸出去,不住回头打招呼告别,只相处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已有些恋恋不舍,可见她确实心肠软重感情。
好会儿她才坐回来,长长叹了口气,捧着脸道:“贵人。”
“嗯?”
“咱们会不会,也有分开的那一天?”
绉纱外,楼外月仍是坐在老位置,嘴里叼着苹果干,悠然自得赶着马,玉珍珍听了这话,不由得笑起来。
他还未回答,楼外月先道:“小姑娘,这么黏你家贵人,往后出嫁了,是不是也要拖家带口来挨着你贵人住?”
“我才不会嫁人呢!贵人也说过,让我不用着急!”
“嚯,女孩子不嫁人又能干什么?”
侍女龇牙咧嘴一把掀开帘子,大声嚷嚷:“能打架能杀人,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楼外月又大笑,下一刻他直接单手将侍女从车厢里拽了出来,像当初对待玉珍珍一般,把手里的缰绳一股脑塞给她,侍女吓得连连惊叫,楼外月却不搭理她,起身就进了里面去,他煞有介事:“既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也应当是什么都能干,好好看路,别把你家贵人带沟里去了。”
“可,可是我还不会……”
“不会就学,难道我天生就会吗?……好像我真的是天生就会,那你就学习我。”
与玉珍珍那会儿的情况不同,交给侍女驾驭的这段路十分平顺宽敞,两侧风景也宜人,那桀骜的马那日勒伤玉珍珍的掌心后,在楼外月手下可谓吃够了教训,此刻即便换了人也不敢再放肆了。
侍女很快从中找到乐趣,当着新手车夫,迎着艳阳,美滋滋哼起了歌。
厢内,玉珍珍缩在离楼外月最远的一个角落,默默翻着路途中买的地图,楼外月则自顾自惬意地半躺下来,虽说这马车豪华宽敞,也架不住男人一双长腿过于超出标准,真亏他能以一种奇形怪状的姿态把自己舒舒服服放平。
玉珍珍从地图上方抬起眉,瞥了男人一眼,感觉像是看见了一只硬生生把自己塞进狭窄瓶子里的猫。
“昨夜唱的那支歌儿,是谁教你的?”
楼外月捻着自己的头发,看似随意,却猝不及防发出问,玉珍珍垂下纤长眼睫,片刻,他冷淡地回道:“没谁教我。”
“是吗。”楼外月一手枕在颈后,布条缠眼,使得这张脸的情绪格外难以琢磨,他淡淡笑了笑,“前面青花台那部分,这段时间我确实是到处都有听见父母拿它来哄孩子,可后面那段,我就没听谁这么唱过。”
“那只能说明你孤陋寡闻。”
闻言,楼外月从喉头滚出了低沉的笑声,他一边笑着,一边慢悠悠地重复:“孤陋寡闻啊……”
“小贵人。”
“你是不是觉得我失忆了,就连着把脑子也扔了?”楼外月淡漠地说道,“小事上不同你计较,但你若想着事事糊弄过去,那我可能还没有这么好说话。”
口气委实不算客气,重逢以来,楼外月即使不认得玉珍珍,也几乎没对他说过什么重话,此刻稍一对比就显出差异来。旁人什么态度无所谓,这些年玉珍珍也尝尽人情冷暖,受够百般磋磨,可无论他对这世间的恶意有多么习以为常,那都不意味着他能忍受来自楼外月的质疑。
一丁点都不能。
再加上楼外月话里处处流露着试探,这更叫人深感不安,青年竟登时冒起火,把地图重重往边上一扔,道:“你什么意思!”
楼外月一动不动。
“你是来找我吵架的吗?!”
楼外月叹息道:“不。”
“那你阴阳怪气什么,你失忆和我有什么关系!是我要你去练什么武功导致走火入魔的吗,你不反思自己,倒还来€€€€”
“小贵人,放轻松。”楼外月一改方才对垒的态度,十分温和地打断他,“呼吸,太乱了,我什么都不会做的,别这么紧张。”
轿厢就这么大,男人伸出手,轻而易举就够着了青年的膝盖,安慰一般拍了拍。
“放松,放松,什么坏事都不会发生,不用害怕。”
玉珍珍僵了一会儿,把他的手打开,冷冰冰地道:“那童谣也是我小时候听来的,我不记得是谁给我唱的了。”
“嗯。”
“你不用试探什么,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等再过段时间咱们就分开,你爱上哪儿找儿子上哪儿找去。”
他越说越快,满脸的不虞,楼外月平静地听着,待玉珍珍告一段落,方道:“嗯,我是要找我儿。”
“……那也跟我没关系。”
玉珍珍低头擦了把脸,不想再理会他,而楼外月躺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开口,就好像睡着了。
时间缓缓流淌,并不会因二人的口角发生倒退,车轮偶尔碾上一颗小石子,坐在上面的人身体也要跟着震动一下,而楼外月始终没有醒来。
只是那样无声无息地,呆在玉珍珍触手可及的地方。
于是玉珍珍又忍不住看他。
素白的脸,朱红的唇,眉毛并不很粗,只是乌黑而分明,笑起来的时候便有长眉入鬓的洒脱感,又藏着难以描述的暧昧情意。
肩膀很宽,抱人时手臂很稳,天塌下来也能一力扛起。
还有他的眼睛,被遮挡在布带下,那双全世界最好看的眼睛。
只会注视玉珍珍的眼睛。
侍女掀开帘子,小声道:“他睡了吗?”
玉珍珍不语。
“你们在吵架吗?”侍女看着安安静静的楼外月,有点担心地说,“他……发现€€€€”
“没有。”
玉珍珍说:“没有吵架。”
他呼出一口气,面上一派的若无其事,等侍女将信将疑地将帘子放下了,又过了不知多久,玉珍珍到底将自己身边那床小被子,轻轻盖在了楼外月身上,一路拉到下巴,怕人不留神着了凉。
手指无意间拂过那条布带时,一顿。
他的呼吸仿佛也在须臾间停止了。
玉珍珍想,我恨死他了,他把我害成这样,却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来试探我……他害死我了,都是他的错,都是他不好。
全都怪他,明明说了会一辈子对我好,明明说了最喜欢我,却还是把我丢下,我再也不要相信他了,等薛重涛放弃寻找后,我就去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生活,我再也不要见他,他一辈子都别想找到我。
宁可让他在这荒唐人间去寻找一个过去的苍白幻影,也不要他……再见我一面。
楼外月永远不会知道,玉珍珍有多恐惧他发现真相的那一天。
许久,贵人的指尖略带眷恋地离开了那蒙眼的布带,带走了温度,却带不走那挥散不去的甜味,楼外月仍是闭着眼,神色并没有一丝改变,只有那因眼睛被虚虚触碰而本能绷起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放松下来。
男人听见青年缩回角落,又翻起那卷无趣的地图。
哗啦,哗啦。
翻页,叹息,似乎觉得嘴里苦,又伸手去摸一个蜜饯吃,真是坏东西,嘴馋也不肯直说,分明刚才还表现得对这些甜食一点兴趣也没有。
翻页。
风声,鸟声,那个侍女又开始哼歌了。
流水声,他们在过桥。桥上有卖花的小贩。
鱼儿越出水面,然后在下一刻被蓄势已久的鸟雀捕走。
很小的哽咽声。
一声声,抽抽搭搭,全部藏在紧紧闭着的嘴唇,像受到欺负,伤透了心的小动物,抱着自己的尾巴缩在巢穴里,发誓不会再给予人类任何信任。
多么可怜,又多么可爱。
他不曾见过贵人眉眼,却已在心底勾勒出对方的轮廓,如同他已然忘记独子面容,却依然记得那是个如明月如美玉般漂亮的孩子。
贵人一定不会有他的孩子漂亮,但贵人一定会添有十分的可爱。
会有人面对这样的小动物,不想着耐心等待,循循善诱,而是拿铲子直接破坏他温暖的家,粉碎聊胜于无的安全感,将瑟瑟发抖的他整个儿拎起来吗?
……罢了。
那急于寻找真相,逼问答案的想法,那对这陌生人世的抽离感,以及自清醒后,发现身边没有那道小小的人影时,便无时无刻不催促着他踏上旅途的焦灼心态,一切都像是烈火在剧烈灼烧着他的四肢百骸,事到如今,这一切一切,都归于心底一声长叹。
慢慢来,也不急这一会儿。楼外月怅然地想,可能我就是个好说话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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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评论区前:我好变态。
看评论区时:大家都好变态。
看完评论区:还是有很多不变态的人。
没事,变态不变态都不要紧,大家都在一个饭店,来者都是客,厨子做饭别问菜系,吃就完事,要真忌口,厨子本人允许你默默转身出门。
第40章 40
侍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沦落到车夫这一职位的,旅途漫漫,虽沿途有宜人风景可供欣赏,但不能时时刻刻挨着她家贵人,再不让她吸一口玉珍珍,她就要死啦!
然而楼外月一句话就让她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举起的造反旗帜顷刻间颓然倒下€€€€楼外月闲闲道:“要不要我教你怎么打架?”
让当年的天涯阁阁主亲自传授武功,恐怕是一代人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如果在这里的是对剑术无比痴迷的方璧山,那他必然会在听见这一句话的同时傻在原地,然后忍着当场哭出来的冲动连声答应。
楼外月年纪轻轻闻名天下,在那个满月的时代,他就是所有武者心中的神话。
可侍女竟然还在犹豫!
她在犹豫,用放弃和贵人贴贴的机会去学打架,这笔交易真的划算吗?
加加减减在心里算了好一会儿,侍女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极其为难勉强地,道:“好吧……”
这毫无疑问是正确的选择,但侍女非常沮丧,那种情绪溢于言表,午间在树荫下休息时,玉珍珍看了她一会儿,招手让她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