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 第24章

篝火晚会果然热闹,十里八乡的人都聚集于此,星河之下山野俱暗,此间的欢笑便如同人世献给神明的一件礼物,坠落的星子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光与热,哪怕不真的走进人群,站在山巅往下看,也能感受到那份由衷的快活。

侍女已经玩疯了,她原本就是个活泼好动的人,在薛府压抑久了,来到这无拘无束的天地,跟谁都能立刻要好起来。贵人说自己累了就在马车里休息,不需要她陪伴,让她好好去玩,侍女没了顾忌,肆意地跟着人群狂欢,村民毫无隔阂地接受了这个爱唱歌的清秀少女,允许她站到最前头,离篝火最近的地方,跟着村里的祭祀一起跳祈神舞。

只有到这一刻了侍女才冷静下来,在知晓玉珍珍这些年苦楚的那一日,她便发誓此生不再信仰任何神明,更何况她手上已沾了人命,不论是为了什么,她夺走了母亲的孩子,杀死了妻子的丈夫以及孩子的父亲,来世,万欣已注定要入畜生道。

她有资格跳这样神圣的舞蹈吗?

方才就在她耳边响起的笑声一瞬间离得很远,她依旧身处人群,却藏身进了谁也不会注意到的死角,万欣茫然地想到,自己就像一只披着洁白的皮毛,混入羔羊群的黑羊。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格格不入。

她转动眼珠,看见戴回无脸面具,站在人群外的楼外月。

万欣忙拨开人潮跑过去,楼外月抱胸靠在榕树树边,垂落的气根阴影絮絮,在那张雪白的面具上投下道道阴影,旁人再昏了头,也不敢贸然靠近外表这么可怕的人,所有人都离他离得远远的。

待万欣离得近了,他才微微低下脸,道:“有事?”

“我,我白天累了,现在玩不动了。”

楼外月无所谓地:“是吗。”

他没有赶她走,万欣就隔着一小段距离,小心翼翼贴了过去。

尽管不愿承认,但光是呆在楼外月身边,就能感到强大的,无需质疑的安全感。

“……”半晌,万欣小声道,“前辈,你杀过人吗?”

不等楼外月开口,她就挠着头,干笑着回答了:“肯定杀过,哈哈,我问了个傻问题……”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楼外月不给她顾左右而言他的机会,直接单刀直入,而万欣望着远处那簇篝火,出了很久的神后,她轻声道:“我虽然嘴上说着要保护贵人,要变得很强大,但其实我很懦弱,什么事都做不好,还特别胆小,当初第一次见到贵人时,我就在害怕贵人是个吃人的妖魔……”

男人突兀笑了一声,万欣续道:“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过上今天这种生活,相夫教子,老实本分,那才是我该有的人生€€€€若是我爹娘知道我变成这副模样,一定会后悔将我生下来。”

“那你爹娘不太行。”楼外月淡淡道,“你这样比之前在薛府那会儿,可顺眼多了。”

“前辈。”

“直说。”

“我……我很害怕,害怕杀人,害怕被人杀,但我最害怕的,还是怕自己保护不了贵人,让他又回到那种炼狱一样的日子里去。”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快要被人群的喧嚣给掩埋:“……若真是如此,贵人恐怕便活不下去了。”

楼外月没有说话。

“但其实已经没有时间再给我害怕这担心那了,我必须要赶紧变得强大才行,杀人又怎样,我杀的都是坏人!就是皇帝要来治我的罪,我也不会服气的!”

少女脸涨得通红,像是给自己鼓劲儿一般用力握紧了拳头,原本清甜的嗓音里全是深切恨意:“他们都是人渣,畜生,我只恨自己弱小,不能将他们通通杀尽!”

“那就杀呗。”

楼外月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将侍女打回了原形,刚刚还像气势汹汹护崽的母鸡,现在就成了条狼狈落水狗,她扁了扁嘴,嘟囔:“就是杀不了才烦嘛……”

“杀不了,嫌自己太弱,平日里就多用功,不要喊你扎个马步像要你命似的。”

“我没有,我€€€€”

“还有。”楼外月打断她,“人渣不是人,畜生更不是,杀他们不用抱有负罪感。”

“…………”

万欣吸了吸通红的鼻子,也许是错觉,这一次,楼外月的语气温和了许多:“去跳舞吧,别错过这么好的宴会。”

“……哦,你不去吗?”

“我?我嘛……”

侍女困惑地看着他,片刻后,楼外月从榕树边直起身,放下手臂,他若无其事地道:“我去看看你家贵人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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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外月的内心活动太生草了我不好放在正文,其实他自从(单方面)认定玉珍珍是他给儿子找的后娘后,就觉得侍女是玉珍珍那边带来的倒霉闺女了。

楼外月:“他是为了和我儿好好相处,提前进行亲子预演吗?”

所以这是个重组家庭(大雾)

第42章 42

他来了,看,就是他。

你不认得吗?你仔细看他的脸,想起谁了吗?

那眼睛,那嘴唇……

哈哈哈,总算反应过来了吧,这可是那个楼外月的儿子,唯一的儿子!

葡萄美酒夜光杯,笙歌曼舞,觥筹交错,天涯阁虽然也常有宴会,但人们都爱在露天下玩耍,在风里饮酒高歌,而这里……

就仿佛是古册里记载的酒池肉林,穿越时空,再次重现于人世。

半大少年怯生生站在门边,这里的每个人都似乎比他高,包括女性,他需要费力地仰起脸来,才能看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

€€€€都是笑。

他们笑着注视着他,坐的站的亦或半躺的,饮酒的跳舞的,所有人,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又想起自己身上这件近乎透明的衣物,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急得快要哭出来,只是眼圈刚刚变红,就有人惊喜地叫道:“要哭了,哈哈,他要哭了!……真的和他爹一模一样,这双眼睛太像了!”

“他叫什么名字,楼什么?”

“我听过那位喊他,是叫……是叫玉珍珍,叫玉珍珍来着!”

“玉珍珍,来,来姐姐这里,让姐姐看你这张小脸。”

说话的女子乌发漫卷,容貌十分的艳丽,涂着赤色口脂,犹如一朵摇曳的彼岸花,笑容也同样充满诱惑,小少年却摇摇头,有些恐惧地想要往后缩,后背却很重地撞上一人,随即有声音在头顶响起:“愣着干什么,带你来就是让大家都看看你,进去啊。”

“……嘶。”有人轻轻抽了口凉气,“那个人……楼外月真是死了吗?你们把他儿子弄来,要是人还没死……”

“我爹不会死!”

少年陡然发声打断了这句话,他瞪着眼,明明整个人害怕得发抖,却还是尽力说出了心里的话:“我爹不可能会这样不明不白死掉!他很快就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

全场一时陷入寂静,连角落里的乐师都停止了动作,唯有少年仍在喘息,他眼里蓄满了泪水,倔强着不肯落下,而这样的神态是不可能在他父亲的脸上出现的,他的父亲,楼外月,是个无血也无泪的绝世强者。

楼外月纵横江湖多年,无一人能撼动其地位,多少爱慕,多少憧憬,又有多少厌恶,多少嫉恨,那个人活在江湖的顶点,更是活在众目睽睽之下,就那样坦然而任性地做着自己,从不在乎谁的视线。

真是遗憾啊……那个楼外月,绝世的强者,更是绝世的美人,竟然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没了,他这一去便成绝响,自行坠落的满月,仍是无人能沾染分毫。

幸而,他留有珍贵的遗产。

从今以后,他的儿子将代替他,活在众目睽睽之下。

许是少年的话让人们联想到若楼外月在此,看见这一幕,他们将会受到何等可怕的制裁,再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与楼外月五成像的幼子努力昂首挺胸,分明穿着献媚的服饰,脸上的神情……

啊,这会儿,他的表情就很像楼外月了。

那种发自内心的蔑视,发自内心的冷漠,在场无一感到陌生。

楼桦又说一遍:“他会回来的。”

那之前招手唤他的女子也不再出声了,只是神经质咬着自己涂着蔻丹的长长的指甲,咯吱作响,而就在这时,那站在楼桦身后的人无奈地笑了起来,扬声道:“诸位!你们不会被一个小孩儿的胡话给吓住了吧?”

男人笑道:“楼外月已经死了!”

“他没有!”

“练武过度爆体而亡,尸骨无存!”

“你胡说!他没死!我爹没死!!”

“天涯阁失了他也成不了气候,如今早就被各家瓜分得一干二净了!”

“不会这样!薛重涛答应了,说不会这样做!”

这落入陷阱,鲜美的羔羊,有着雪白的脸,雪白的身体,哪里都是稚嫩而干净的,可他的声音极其尖锐,近乎刺耳:“你们承诺放过天涯阁,我才会来这里!你们不能这样做!”

“你不是说你爹还活着吗,如果他还活着……”

说着,男人将掌心放在那颤抖的肩头,他分明满怀恶意,却用一种出奇怜悯的语气发问道:“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呢,玉珍珍?”

此言一出,犹如是往张弛到极限的水面扔进了一颗石子,水流顿时沿着杯壁四溢,那僵持的气氛也立时被打破,人们松了口气,彼此看看,都释然地笑了起来。

那么多张笑脸,就是多几滴无足轻重的眼泪,快乐的宴会也不会终止。

鼓瑟吹笙,歌舞升平,美酒与佳肴,美人与情爱,一切都是那样恰到好处,都是那样的……美满。

卷发女子终于松开口,那坑坑洼洼的指甲在楼桦面前一摇,她就像是最温柔的母亲,在等待爱子投入自己的怀抱,招手,便咧开唇角,露出染上蔻丹颜色的牙齿,女子语调里情难自抑地发着颤,她道:“让我来吧。”

“让我来教教我们的玉珍珍,没有什么是我们不能做的。”

“玉珍珍,好孩子,好宝宝,你是楼外月唯一的孩子,不坚强一点怎么行呀!”

“不要嚷嚷,不要求救,更不要喊痛,因为那只会让人听了觉得厌烦。”

“我过去向你爹自荐枕席,可他没看上我呢,若他那时答应我,我就是你的娘亲了,你知不知道,玉珍珍,我差一点就是你的娘亲了!”

“娘亲都会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我也不例外,玉珍珍,你在害怕吗,你在发抖……哈哈哈!你在发抖!你怕我!楼外月的儿子竟然在怕我!”

“玉珍珍,你为什么叫玉珍珍呢?楼外月给你起这个小名,不会觉得很奇怪吗,玉珍珍是女孩子的名字呀!”

他躺在那张宽大的桌子上,原本摆有的酒壶果盘都被胡乱推去一边,好给期待已久的宴席腾出足够的空间。几颗晶莹的葡萄不慎滚了出来,聚集着四面八方的烛火,牵连着人们火热的目光,最终停在了离少年破损的嘴唇很近的地方。

于是便有好心人将葡萄喂进了他的嘴里,连着一起喂进去的,还有两根粗糙手指,好心人随意掐着那柔滑的舌头,将葡萄硬生生在少年口中捏得汁液四溅。

直到那手指意犹未尽地离去,直到问题一再被重复,他才睁开眼。

这个角度,他正好能看见窗外的月亮。

今夜……是满月。

“因为……”楼桦喃喃说道,“因为月亮只有一个……”

“月亮只有一个?……啊,是了,看来你爹也很清楚,你作为他唯一的儿子,却完全没有办法超越他,他对你很失望吧?”

重重人影,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他们围着他,将他笼罩在月光也无法触及的阴影里。

他们品鉴他,如同品鉴一件古董,一幅壁画,翻看那精致而脆弱的手腕,丈量蝴蝶骨的轮廓,手指抚摸过小巧的喉结,仿佛可以借由此,想象那个霸主堕落后的身姿。

玉珍珍,我儿,你不需要成为和爹一样的人,即使你什么都不做,只想当一辈子当小孩,爹也会永远爱你,所以不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爹看了心里觉得很难受。

玉珍珍,有爹在,你永远都可以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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