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还在高高兴兴等我去接他。
第45章 45
冥冥中,玉珍珍听见了一声不知来何方的长叹。
他坐在楼外月怀中,湿热的掌心始终捂在男人双目,蝉鸣又响起,星星晃悠悠从乌云后现身,萤火虫却是在那阵狂风后再也不见了。
初夏的气候温暖适宜,而他仍然紧紧贴着父亲,畏寒到极点,非得从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里获得温情。
玉珍珍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想到许多往事。
第一个吻给了那深深迷恋楼外月的女人,她生得不能说不美艳,宛若带刺的玫瑰,又像时刻散发出死亡芬芳的彼岸花,她双手虔诚地捧起少年稚嫩的面庞,凝视那双含有泪意凤眼的同时,不多时便低头深深吻了下来。她是个好老师,很愿意将情爱里的技巧倾囊相授,若是她不会在接吻的间隙里,尖叫着要求他保持微笑就更好了。
“楼外月看不上我,连你也如此吗?!你算什么东西!给我笑,就像你爹那样笑出来!笑啊!”
这样的发言实在痴傻又疯狂,参加宴会的许多人都拿她当笑话,玉珍珍怀疑女人心中是清楚这一点的,可她似乎满不在乎,发泄完怒火就又要急着来亲他。他们接过很多次吻,十五的宴会,旁人会嫌这张嘴不知道含吮过些什么物事,只有她执迷不悟,女人高挑而丰满,玉珍珍起初甚至比她更娇小些,接吻时便总是被她慈爱地搂在胸前,偶尔有人笑话他们如同一对真正的母子。女人听了很高兴。
等他长至青年,她就不再仅是满足于一个吻。
再后来,薛重涛将他带回府里关起来,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但其实在所有人中,玉珍珍唯独不恨她。
他只觉得她可悲。
诸天悉闻我,悲泣啼哭声,无有救护者, 必入于地狱。自作不善业,自受苦痛报。我无归依处,必受苦痛受。
爱上楼外月这件事本身,何尝不是在自食恶果。
啊……原来如此,其实他是心怀窃喜的吗?
窃喜于那孤高冷漠,亘古不变的月亮,只会注视他一人。
“欣儿呢?”
“不知道,还在跳舞吧?”
“别说傻话,这都多晚了,怎么可能一直玩到现在。”
楼外月笑了:“那我们现在要去找她吗?”
“……”
玉珍珍陷在回忆与现实中,云里雾里,已不清楚自己随口说了些什么,却忽然感到手腕被人很轻地握住,他心底悚然一惊,抬头看去,楼外月仍是闭着眼,随性地倚靠在窗边,被玉珍珍扯得松散开的衣襟以及倾斜的乌发,一切都无声流露出邀请的意味,他在微笑,就像方璧山他们无数次提到的那样,楼外月无论何时都会微笑。
玉珍珍恍惚间以为自己看见了出没在月夜山林里的鬼怪。
神秘莫测,诡艳至极。
那双凤眼低垂,眼睫轮廓深刻清晰,只是不慎将这张脸映入眼帘便会就此沉迷,而噬人的鬼怪正将他的手按在自己美丽的脸上,随后近乎迷醉一般,深深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楼外月喟叹道,“果然啊。”
玉珍珍愣愣地看着他,楼外月却不明所以的笑了一声,他执着青年那细瘦手腕,将其往下挪了两寸,便轻描淡写在玉珍珍的掌心亲了亲。
半晌,玉珍珍方哑声道:“……你疯了吗?”
楼外月平静地道:“应该没有,对了,你讨厌我来着,那你希望我当一个疯子吗?”
玉珍珍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用力咽了口唾沫,他厉声道:“你不知道我刚才对你做了什么吗?!”
“知道,但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
“不是你对我做了什么,而是€€€€我们做了什么。”
平平淡淡一锤定音,再无狡辩余地,青年瞪着对方,胸膛起伏喘息剧烈,竟说不出只言片语,楼外月耐心地等他平复情绪,一手慢慢与他十指相扣,一手坦然拢在青年后腰,过了一会儿,男人温和征求意见:“我现在可以看看你了吗?”
他双目前已无任何遮蔽物,想要知道玉珍珍容貌,只消睁开眼仔细瞧一瞧,如此轻而易举,可楼外月并没有这么做。
“……”玉珍珍抑制不住四肢百骸传来的寒意,源源不断,连指尖都彻底变得冰冷,他战战兢兢地,“不行!我不让你看!不能睁眼!”
楼外月歪了歪头,向他确认:“真的不可以吗?”
“不行!!!”
玉珍珍声音已经破了,完全是从嗓子眼里嘶吼出来的,他哆哆嗦嗦,道:“你要敢睁眼,你要敢……我就死给你看。”
死给谁看这种话,三岁小孩子都不会讲了,因为他的父母会明白,自家顽皮鬼才没那个胆量去寻死觅活。
若真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当爹的撸起袖子打一顿就好了,毕竟无限度的宠爱不是正理,有时候是需要给不听话的小孩儿长个教训。
长久的沉默后,楼外月又叹了口气。
“好吧。”他淡声道,“这确实威胁住我了。”
那总是轻慢微笑的美人一旦变得面无表情,见者无不胆寒,过去的天涯阁阁主手底下从未听说残虐之事发生,可上下对他依旧忠心耿耿,言听计从……直到他失踪,被确认死亡为止。
只见他伸手捏了捏玉珍珍尖削的下巴,不知道是擅自考虑了些什么,楼外月陡然一把将人搂在身前,不顾玉珍珍的挣扎反抗,硬生生带着他出了马车,来到星空下。
玉珍珍生怕他会睁开眼,不住地踢蹬叫嚷,而楼外月全然置之不理,一路掠他至开满雪白花朵的山坡,速度之迅猛,甚至没有惊起一只未眠的夜莺,末了,他双手提在玉珍珍腋下,像抱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崽,将他轻轻放在了草地。
玉珍珍又气又急,不知道这究竟是要干什么,仰头道:“你€€€€”
“嘘。”楼外月阖眼,说,“看。”
玉珍珍一脸茫然地仰着脸,绒绒青草踩着软绵绵的,祭典大约确实是结束了,向村中心极目望去不见火光,人群早已散尽,在这起风的山野间,就只剩下两个醒着的人。
星芒点点闪烁,草木一浪浪喧嚣,犹如站在了海中心,自身的存在渺小似尘砂,他们远离世俗,孤寂至极,可这方宽广天地尽数归他们所有。
衣角,长发,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都被风丝撩动,叫风声掩盖了。
披着那一身银光,楼外月朝他笑了笑,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剑光出鞘!
那把自重逢以来就只是挂在楼外月腰间当摆设的长剑被凛凛拔出,只听铮的一声,寒铁嗡鸣,八方震动,玉珍珍睁大了眼睛,楼外月持剑,像少女折柳挽留情人,佛祖面对信徒拈花而笑,剑理所当然就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剑花挽过,风声愈大,树枝不住摩擦着彼此,夏蝉也不敢在自然前妄语,在那阵旋转的落叶中,楼外月正是群风的来源,山色浓而沉,银河在头顶贯穿夜空,那人锦衣玉貌,且舞且唱。
楼外月放声道:“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星芒黯淡,月色陡出!
€€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那消失了大半个夜晚的月亮懒洋洋从天边现身,漫天星子再无色彩,那霸道至极的光辉寸寸撒向人间山河,挪转着步伐,照在楼外月流畅而优美的剑舞,男人从头至尾浸在月色中,乌发成霜,白肤近乎融化,只要看他一眼,只要一眼,就会明白,为何满月当天,便不再需要旭日东升。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那月亮的化身在一个旋身后,扬声道,“小贵人!”
玉珍珍僵硬地立在原地,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看着我!”
“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不管你我之间曾有怎样的龃龉。”
“就当它们已然过去,人生永远都有重来的机会!”
月华缀在遍地雪白的小花上,与很久前的那个夜晚,玉珍珍在宴会外的阑干下所看见的花朵,一模一样。
楼外月道:“我说我要补偿你,但那终究是替过去的我,而过去的我和如今的我,绝不是同一个人€€€€你喜欢也好,讨厌也罢,我都无法真正满足你的期待。”
玉珍珍抬起一手捂着脸,喃喃道:“不要再说了……”
“那为什么不从这一刻开始计算?”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他收了剑,痛快地笑着,楼外月高声发问:“难道你眼前的我,不值得你去喜爱吗?!”
“不值得你放下芥蒂,抛弃过往吗?”
“看着我!我一无所有,两手空空!”
“但我敢打赌€€€€”
“我只会比失忆前的那个人,做得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这是何等自大,何等狂妄的男人,他凭什么认定一无所有的自己,靠着一支剑舞一首古歌,就能赢取这个世界所有的爱意。
“……你忘了我,你不记得我了……”
青年深深弯下腰,喘息成了最为艰难的事,视线一再模糊,泪水积在鼻尖,他闭上眼,哽咽道:“你都把我丢了……”
“我不会。”
“我在你心里根本就不是那么重要的存在,随随便便就可以遗忘……你都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了……”
“……”楼外月说,“那你愿意告诉我吗?”
玉珍珍痛苦地揪着心口处的衣裳,失声道:“滚开!离我远一点,我不会再相信你了!我受够了,我已经受够了!!”
“其实名字也好,相貌也罢,这些都不重要,就像我忘了我儿,可我知道我一定会找到他。”许久,楼外月静静道,“小贵人,你真的愿意这一辈子,只让我唤你小贵人吗?”
“山有木兮木有枝……失忆前,我有唱这首歌给你听吗?”
何曾自大,何等狂妄。
男人骄傲至此,一切完满与不完满,便因此而生。
玉珍珍有多恨楼外月,只有上天明白。
也只有上天才会明白,他对父亲的爱,在这些年的折磨与凌辱中,究竟发酵变作了什么。
玉珍珍的心,是一口浑浊的泥沼啊。
第46章 46
侍女不应该车里,她应该在车底。
哦,错了,她本来就已经从车里被赶了出来,一路降格成车夫了。
她不应该在车外,她应该在车里,磨刀亮剑虎视眈眈,这样才能从一切心怀叵测的歹人手里守护世界上最好的贵人。
“那什么……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侍女面无表情握着马缰,嘴里叼着根路边撅来的狗尾巴草,目视前方,身体偶尔随着马车震动抖上一抖,然整个人依然堪称不动如山。她麻木地道:“请问我只是昨夜在别人家睡了一晚,只是睡了一晚而已,请问,发生什么了吗?”
车内,楼外月搂着睡着的玉珍珍,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大马金刀搭在一侧,他眼上再次蒙了黑布,此刻正百无聊赖地捻着玉珍珍的散发玩。闻言,楼外月漫不经心地反问:“你认为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