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只有楼外月才会为玉珍珍付出一切。
“……当年你失踪后,天涯阁陷入内乱,自顾不暇,我与人里应外合,攻入阁内,先将几位护法诛杀殆尽,又将其他反抗的教众枭首示众。”他回忆道,“本来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可一起的人都说要把楼桦找出来,楼桦他太有名了,他是你的儿子,天下人没有一个不知道他的……我就同意了,我让天涯阁剩下的人把楼桦交出,这样一来,我便会放天涯阁一马。”
“但天涯阁真的太犟了,因为那是你建立的组织吗?太犟了,又那么高傲,我只是让他们交出楼桦,居然还有人敢上来和我拼命……想起来了,都是一群小孩,可能和楼桦差不多大,一群小孩,年轻,不懂事,拿着刀枪棍棒,他们死了之后,楼桦就自己跑出来了。”
说到这里,薛重涛突兀地咳嗽起来,动作牵动肺腑的创伤,有空荡荡的风从中刮过去,在薛重涛胸膛里回响,他听了一会儿,应是孩子悲切的哭声。
他喉头攒着血,睁着眼,若无其事道:“天涯阁少主这个名头很有用,大家都想来见他,可他是我的战利品,我不能平白无故把他展览出去,后来我就想到,我应该是可以和楼桦做一桩交易的。”
“楼桦活了下来,天涯阁也幸存,我当上了武林盟主,所有人都得偿所愿。”
“日子这样过下去本来也没什么不好,本来是这样的,但现在你回来了,楼桦在你那里……楼外月,我马上就要死了。”
“我马上,马上就要死了……可能就是因为我要死了,我才会这么想,楼外月,是我出卖了楼桦,十五的宴会也是我举办的……”
薛重涛意识渐渐恍惚,有神魂离窍感,但他仍挣扎着抬头,轻声问楼外月:“你知道是什么宴会吗?”
楼外月僵硬地站在那里,薛重涛眼皮很沉重,看不清男人具体是何神情了。
“我放在桌子上了,起初只是为了做个记录,后来……后来我也不记得是什么原因了,但我都写下来了,每个人,每一个人……你自己去找吧。”
“这个江湖太大了,人也成了鬼,鬼也做了人,所以你就尽情去杀,谁都别放过,是你丢下了楼桦,楼桦会落到我手里,都是你先抛下了他……楼外月,你听我说,我和玉珍珍,我是玉珍珍他第一个男人€€€€”
不可思议的是,纵使楼外月斩下了薛重涛的头颅,在那血光扬起的瞬间,楼外月仍清楚地听见了薛重涛的遗言。
死者说:“满江湖都是你的仇敌。”
薛重涛放在桌子上的是一本手册,楼外月拿起来就径直出门去,把尸体丢在原地不管了。
整个薛府都空了,这群惯会见风使舵的人得到风声后忙不迭逃离,树倒猢狲散,昔日武林盟人声喧嚣,络绎不绝,短短数日就彻底变了天。
诚然薛府算得上大气豪华,可楼外月见多了场面,何况先前万欣还一把火烧了正院,焦痕尚残留在角落堆砌的砖瓦,在楼外月眼里,此地与焚尸场无异。
可玉珍珍也在这里住过。
他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条青石板筑就的小路,青年走过,那长长的朱廊,他也曾凭栏远望,或许在过去的深秋,玉珍珍也和楼外月一般立在枫树下,枫叶纷纷扬扬,要将他淹没其中。
楼外月在风里静立,他可能是考虑了很多,又可能是什么都没想,也看不出他有多在意,随随便便就把手册打开了。
他那手是用来持剑的,再不济也该握个酒杯,楼外月力压群雄,楼外月千杯不醉,自然就少有人能看见他两只手都在发颤,哆嗦拿不稳东西的模样。
一本手册能有多重。
黑色的名字红色的墨,薛重涛委实做事仔细妥帖,他笔触详细,他条理清晰,先按照门派划分,再分好上下尊卑,他将这八年间发生在玉珍珍身上的故事,都尽数记载在泛黄的手册上了。
从排在首位的薛重涛本人,到最后被打了红叉的王勇先,那数不清的纸页,数不清的人名,楼外月一行一行看下去,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看懂了也似没看懂。约摸是装订的时间太久,一阵不合时宜的冷肃秋风穿过庭院,在这样的摧残下,整本册子分崩离析,哗啦一声便从楼外月眼前向外飞去,远远近近在满是枫叶的地面铺开了。
楼外月只好俯身,又一页一页重新把它们捡回。
风未停,更多枫叶自枝头飘零,是红色的蝴蝶,是红色的信笺,楼外月在无人的院子里追逐那些散落的纸页,他好像这辈子都没有过这样狼狈无措的时刻。
他突然跪了下来,不去追那些陌生的名字了。
他弯下腰。
枫叶见证了往事,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兴起与衰落,白的黑的,甜的苦的,世间总有那么多戏台也难以盛放的悲欢离合。
幸而枫叶无心无情,还是把楼外月给掩埋了。
第111章 101
薛重涛的死讯一夜间传遍全江湖,闻者无不震惊。
然而在这件事上,游侠散客们多抱了看好戏的态度,只有江湖大乱才能重新洗牌,想要抓住机会往上爬,少不得一个无所顾忌的楼外月来破坏掉原有的门派结构。
当初的武林盟主不正是如此做的么,他抓住楼外月失踪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带人攻下天下第一的天涯阁,以此为起点走向了他的成王之路。
小人物尚可嘻嘻哈哈,插科打诨,他们消息不够灵通,全依靠百晓生在各地统一发布的告栏,信鸽顶着刮骨寒风,在客栈官道上方来去,武当华山,昆仑少林,跨越连绵山川与奔腾江河,掌门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收到了传信。
“杀了薛重涛还不够么?他之前闹出那么大动静,大家都忍气吞声了,这么多人这么多门派,楼外月还反了不成!”
“说到底楼外月是真活过来了吗,消息可靠吗,他都失踪这么多年了,不会是哪个打着霸主的名头投机取巧的骗子吧!”
“武林盟的人都死光了吗!快去打探清楚,楼外月到底知道了多少……对!楼外月是不折不扣的疯子,可他永远放不下他那个儿子,楼桦是不是还呆在天涯阁?强弩之末不足为惧,把楼桦找出来!”
“要想对付楼外月,不提前准备好杀手锏怎么行?!”
万欣说:“换我也会这么做。”
她拔出剑,挥臂振去其上鲜血,少女容色冷寂如铁,那居高临下不为所动的姿态,与数月前的她判若两人。万欣轻声道:“毕竟这世上,能杀了楼外月的,只有楼桦。”
她踩过台阶下堆积的数具尸体,一步一步走到垂花门边。
“你来晚了,人我都杀了。”对着日光,万欣专注地观察剑刃,生怕上面有个什么缺口影响下次发挥,“这次来的人又是哪个路数,查清楚了吗?”
戚阳天说:“你不用在乎这个,只要有人敢侵入这间院子,你都可以直接杀掉。”
跟着他赶来的随从越过这二人,轻手轻脚快速搬走了那些尸体,万欣抱剑而立,静静看着这一幕,她眼倏一抬,清凌凌的目光落回戚阳天。
“不怕善后难收拾吗,你不是最奉行明哲保身,绝不会被拖下浑水吗。”她口吻半是试探半是嘲笑,“这么多人找上门,我还以为缩头乌龟早该把贵人献出去平息事态了呢。”
她总是这么刻薄,戚阳天却从未被她激怒。
相反,他平淡道:“等着他们来呢,来多少,我杀多少,一个都不留。”
“好大的口气,就你这病恹恹的身体,能撑得到几时,怕不是刚开战便要吐血吧?”
“所以打先锋的不是我。”戚阳天拍拍万欣的肩,“再努力一点吧,保护楼桦就全靠你了。”
万欣脸色变黑:“……”
果然是缩头乌龟!
她没好气地打开戚阳天,转身欲进屋去寻玉珍珍,走出几步,她回头,发现戚阳天还没离开。
枯槁如木,消瘦胜纸,眼下的天气对一个夏日也要披大氅的人而言太难熬了,万欣有时看着戚阳天,觉得活成他这样还不如死了轻松。
见他又习以为常站在原地陷入沉思,万欣顿了顿,她道:“喂!”
戚阳天侧目,一支瓷瓶隔空抛来,夹杂着隐约不可辨的暖意,被他稳稳接住了。
“怕你下毒,还给你。”少女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留着给你自己续命吧,我就是死也不要欠你人情。”
戚阳天欲开口解释,那扇紧闭的房门忽从后被一把推开,万欣再管不上戚阳天的反应,一改万女侠对外高傲漠然的作风,戚阳天是眼睁睁看着冰雪消融,少女唇角现出了笑晕,宛若一只摇尾巴的小羊那样迅速地朝着饲主扑去。
“贵人!”
她高兴地向人邀功,“我现在更厉害了,我一次打十个轻轻松松,快看,我手臂长肌肉了,快看!”
她有心活跃气氛,玉珍珍便配合地隔着衣裳,捏了捏万女侠不存在的肌肉,他声音很轻,不仔细听很容易就会错过:“真的啊,欣儿好厉害,欣儿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姑娘。”
他也和戚阳天一般披着厚重的大氅,一溜赤红皮毛托起那张锦簇花团里的脸,他先是耐心地安抚了一会儿急需夸奖急需贴贴的侍女,这才顺着廊檐望出去,与沉默的戚阳天对视。
玉珍珍道:“阁主,楼桦给你添麻烦了。”
又是万欣赶在戚阳天前咋咋呼呼开口:“添什么麻烦,这是他该的,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贵人,你夸他还不如夸我呢!”
玉珍珍笑道:“能把该做的事做好也很了不起,更何况阁主并不欠我分毫,天涯阁愿意庇护我,这份恩情楼桦铭记。”
万欣撇撇嘴,她习惯性吊着玉珍珍撒娇,趁着青年不注意,就朝戚阳天送去一个威胁兼警告的眼神。
戚阳天:“……”
戚阳天没靠近这对青年男女,只道:“这段时间阁内恐怕也不太安全,我也会在你的住处附近加派人手,你平日无事便尽量同万姑娘呆在一起,她的武功虽€€€€”一顿,“但至少能在关键时刻拖延时间,你们在一起,互相更好照应。”
玉珍珍认真听着,察觉戚阳天似有几分微妙的不自在,他若有所思低头看了看万欣。
万欣马上收起恶狠狠的表情,一脸无辜纯洁地回望玉珍珍。
玉珍珍:“……好,有劳阁主了。”
阁主。
戚阳天对这个疏离又礼貌的称呼没有做出任何表示,过去烧伤留下的疤痕又火一般在这具破败身躯燎起,他到底压不住咳了两声,方淡声道:“我先走了。”
“请留步!”
意料之中的呼唤,玉珍珍快步下了台阶,若说戚阳天消瘦,玉珍珍也是一个道理,他腰身清减,飘飘欲仙,挣脱的鬓发掠过冰凉脸颊,那两颗珠子嵌在凹陷许多的眼眶里,在阴霾天空下真是比玉石还要剔透,剔透,且不堪一击。
但戚阳天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恐怕此生,戚阳天也见不到第二个如楼桦这般刚硬的人物了。
“你是想问楼外月吗?”戚阳天道,“他现在在关中一带,昨日李家覆灭,家主族老无一幸存,按照此前路径,他应是要再往东边去的。”
说这些话时,戚阳天一眨不眨观察着玉珍珍的神色。
半晌,戚阳天淡淡道:“你要去找他吗。”
“我现在去找他,亦起不了作用。”玉珍珍慢慢地笑了,他做错事般对着自己的脚尖埋头,“我去只会拖后腿,而且……反正他从来不听我的话,就算能见到他,我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了。”
万欣忍不住从玉珍珍肩膀后冒出脑袋,小声辩驳:“前辈就听你的话。”
玉珍珍不置可否,他低着脑袋,发丝掩面,某个瞬间他看起来又变回了那个丁点大的小孩子,尚未经历灾难折辱,团团的天真,只一心一意等待父亲带着点心回到他身边。
人无法回到过去,玉珍珍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笑道:“阁主,若是顶不住施压,其实把我交出也无妨。”
“……!!!”
比起面露骇然猛抽凉气的万欣,戚阳天无疑要镇定得多,他说:“你认为楼外月会输吗?”
玉珍珍不语,万欣心慌意乱下代替他嚷嚷道:“前辈才不可能会输,他答应过的,往后再也不会离开贵人,答应的事就一定要做到!……他可是楼外月啊!”
“就算要与江湖为敌……就算是这样……”
“但楼外月不会输的,他不是从来没有输过吗……他明明就答应了,他会回来的,他答应过的!”
“楼外月不会抛弃玉珍珍!”
她越说越没底气,不知为何眼圈微微红了,贵人始终不接话,这让她又伤心又惶恐,在逻辑大师万欣也要走投无路的时候,却是戚阳天接过了话:“她没说错。”
“楼桦,楼外月此行是为你复仇,他或许无意,但他也是在为天涯阁,为我那些含冤死去的故友寻回公道。”像是为了让玉珍珍听清,戚阳天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如果必须有人为这场战役牺牲,那个人也不会是楼外月,放心好了。”
他上前,在与玉珍珍重逢后,这是戚阳天头一回触碰对方。
两只同样冰冷的手握在一起,玉珍珍似是恍神,眼中无光,这不能怪他,纤长脖颈要支起无边美色,一把瘦弱脊骨撑着他独身行过深夜荒芜的大地,青年一举一动都透着竭尽心血后的疲惫,等他终于仰起头,戚阳天便不明意味地笑了笑。
年轻的戚阳天抱着昏睡的楼桦,跌跌撞撞穿过那幽深的暗道,兵戈不绝,刀剑相接,长辈亲友慷慨赴死的咆哮在耳边响彻,那时戚阳天心里对楼外月是恨的,他知道自己的恨没理由,但如果不恨楼外月……又有谁能为这场焚天业火负起责任呢。
他恨楼外月的无情,恨自己的无能,可戚阳天唯独不恨楼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