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22章

走一步看十步,手段强横,算无遗漏。

既有晋室子的刚毅果决,也不乏上京熏染出的诡谲心机。

“大母,有狐氏血脉存疑,上京有撰录可证。”林珩直面国太夫人的审视,不闪不避。话也说得直白,没有任何拐弯抹角。

“丽夫人窃用正夫人印信,霸占正夫人宫室,大罪。我为人子,安能容其放肆。”

这番话无一字提及晋侯,却句句都在指责他的放纵、偏爱和不公。

放纵妾室就是无视礼法,偏宠庶子更是有碍国本。

虞伯逆行录在史书,亡国之祸历历在目。晋侯宠爱有狐氏血脉,还要推林长为世子,谁能保证不会旧事重演?

“大母,今日之事,我自认无过。”

“自然。”

国太夫人笑容更盛。

她非但不责怪林珩,反而心生喜意。

“国君喜好自作聪明,行事虎头蛇尾,埋下隐患无法收拾。晋国强盛,晋室却危如累卵。阿珩,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回大母,我知。”

“既然如此,无妨说一说,你会如何解局?”

国太夫人挥退殿内众人,亲自将一只木匣放到桌上,手指按住铜锁,视线锁住林珩,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足能翻转朝堂权柄。

“如能说服我,这匣中之物将是贺你归国之礼。”

第二十章

木匣通体漆黑,四角包金。兽形铜锁盘踞匣上,虎首狰狞,线条粗犷,分明是国立之初的工艺。

匣中装有何物,从铜锁形制就能推断出一二。

林珩垂下视线,凝视袖摆上的花纹。腰侧佩戴的玉饰浮现微光,润泽洁白,中心处却有一点红,恰似嵌入的血痕。

“如何?”

国太夫人敲击铜锁,指尖叩在虎首上,一下接着一下,十分有规律。

林珩没有急着开口。

他能猜出盒中之物。但要思量是否该要,又是否能要。

夜风渐凉,卷过廊下呜咽作响。

风尾流入室内,靠墙的铜灯蹿起焰光。灯芯聚热燃烧幽蓝,火焰摇曳投影在墙面,延伸出扭曲的黑影。黑影末端持续生长,交织成一张黑色的网,攀爬覆盖整面墙壁。

林珩终于有了决断。

他抬头看向国太夫人,出口的第一句话无关晋室,而是道出天子放诸侯公子归国的真实意图。

“诸侯国日渐势大,上京衰弱,此消彼长,天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数年前强索质子,闹得天下议论纷纷。质子入京未能牵制诸侯,反而削弱上京威严。”

林珩斟字酌句娓娓道来。

国太夫人眸光微闪,收敛起笑容,神情逐渐变得严肃。

“执政向天子进言,诸公子年长,国内兄弟亦长成,不妨放归质子并授爵位官职,必使兄弟阋墙父子反目。”

想到上京朝堂的诡诈,林珩嘴角掀起一抹讽笑,很快又消失无踪。

执政意在搅乱诸侯国,使诸侯国内部生乱。

“离京之前,天子召见我等,言归国后步履维艰,上京必定施以援手。”

质子离国多年,在国内根基不稳,欲同兄弟一争高下势必要寻求外力。

质子得权也好,不得权也罢,诸侯国内掀起风雨,父子兄弟离心,上京稳居不败之地,天子也好坐收渔翁之利。

“你要如何做?”国太夫人正身危坐,注视林珩的目光变了几变,从审视到评估,再到喜爱。短短几句话,她心中掀起波澜,不曾想幼时孱弱的嫡孙成长至此。

“要给上京交代,遮蔽天子窥伺,晋国必乱。然乱有章法,我意在借力打力,压下新氏族,再逐个击破慑服勋旧。”

“借力可不是白借的。”

国太夫人微微倾身,岁月沉淀的智慧深印在脑海。

在晋国数十载,历经两代君侯,见多氏族作风,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庞然大物是何等贪婪。

想满足他们的胃口,让他们如臂指使,必须给出足够的利益。否则就要效仿先君,以战功和血腥压服所有人,令其不敢造次。

想到先君的赫赫战功,国太夫人无声叹息。

她摩挲铜锁把守的匣子,指尖描摹匣上的花纹,对林珩所言颇为意动,却认为实现的可能不大。

纸上谈兵。

终究是太年轻。

她的神情逐渐冷淡,林珩看在眼中,丝毫不觉气馁。

“大母,我自幼孱弱,在上京时又遭逢变故,恐难上阵杀敌。”林珩不讳言自己的劣势,紧接着话锋一转,“但我能给出足够的好处,让氏族为我所用。”

国太夫人心中不愉,当场紧锁眉心。

“氏族贪婪,恐喂出饕餮。”

“饕餮又如何,只要他们能吞得下。”

“你说什么?”

林珩一语石破天惊,国太夫人瞠目结舌。

“大母,我言中所指不在晋国,亦不在天子掌控之地。”

林珩单手探向腰间,解开一只从不离身的锦囊,从中取出一张折叠成方块的兽皮。

经过特殊手段硝制剥离,兽皮薄如蝉翼,展开对光近乎透明。

兽皮完全展开后占据小半个桌面,其上绘制山川河流荒漠草原,近百座城池座落图上,大大小小星罗棋布。

每座城上都有标注,上京最为醒目。

“这是舆图?”

国太夫人移近灯盏,细看图上描绘的城池。最让她惊讶的不是线条细腻,而是诸多城池聚集在方寸之地,外围竟然广阔数倍。

“正是,我亲手绘制。”

林珩手指点在图上,先是上京,再是晋、越、楚等大国,然后是中等规模的诸侯国,最后是封土有限的小国。指尖停在蜀国之上,以上京为中心画了一个不太规则的环。

“诸侯所知天下仅在尺寸之封。走出藩篱天高地阔,何不锐意进取,重蹈高祖开疆拓土之志。”

林珩语调不高,未见慷慨激昂,却让国太夫人双眼发亮,呼吸急促半分。

她凝视图上,许久无法转开目光。对土地疆域的渴望烙印在骨子里。从怦然心动到势在必得不过分秒毫厘之间。

“此图属实?”

“千真万确。”

“从何所得,有多少人知晓?”

国太夫人抑制住激动的情绪,目光灼灼看向林珩。

“除我之外,唯有大母看过此图。”

“哦?”

“大母,昔有越侯梦会神女,得攻城九械,我在上京时偶得机缘,得强弩火油,知天下之广。”林珩言之凿凿,只为打消国太夫人的顾虑,“强弩交由智氏铸造,不日可得。火油用在边城,一日下城池。肃州城外败四家私兵,传烈火遇水不灭,即是泼洒火油之故。”

“原来如此。”国太夫人面露恍然。

火油仅是听说,她未曾亲眼所见。强弩也是一样。但她出身越国宗室,对先祖梦会神女的传说耳熟能详。

事情记载在国史之中,三名史官共同撰写,细节分毫不差,难以作伪。

攻城九械乃是至宝,使越国所向披靡,一跃成为数一数二的强国,更是不争的事实。

换做晋侯,未必采信林珩之言。

国太夫人则不然。

她亲眼见证过祖先的神异,看到过越国攻城拔寨的气势。

她信林珩心口如一,所言确实。

“大母,氏族好战贪婪,在内危险,对外则是一件好事。”林珩手指舆图,沿着晋国向北勾勒,划出一片广袤之地。

草原,森林。

高山,河流。

土地意味着资源,意味着更多粮食,意味着增长的人口。

“地广则国强,国强则人茂,人茂则兵甲兴旺。”林珩看向国太夫人,道出他从未对人展露的野心,“我所图者,凡兵锋所指,马踏之处,皆为囊中之物!”

说话间,林珩张开五指,掌心覆上舆图,遮盖住上京二字。

“天子无能,诸侯不朝,礼乐崩坏,有能者霸天下!”

鼎盛时期,晋国曾于滦河畔邀诸侯会盟。

声势浩大,气吞湖海。

林珩要重振先祖之风,还要更进一步立于群山之巅。

“欲成大事,国内需平。”林珩话锋一转,出口之言浸染血腥。

勋旧诱之以利,新氏族能用则用,不能用尽数铲除。

有狐氏是例外。

这个家族必须湮灭,从晋国的版图上彻底消失。

听完林珩的一番话,国太夫人长舒一口气。再看桌上木匣,她释然一笑,从袖中取出钥匙打开铜锁,里面赫然是一枚虎符。

虎符呈卧虎形,以铜打造,通体灿金。

卧虎一分为二,一半在国太夫人手中,另一半则留在军中。两枚相对严丝合缝,方能调动先君留下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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