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39章

“寡人杀了你!”

“君上杀仆,仆不敢有怨言,还请君上收回成命,万不能毁晋……”

殿内的声音传出殿外,侍人婢女噤若寒蝉。

林珩恰好来求见,同行有两名老者,一为宗,一为祝,手中捧有骨板和竹简,专为祭祀请示晋侯。

三人登上台阶,殿内嘈杂立即入耳。

侍人们战战兢兢,通报时迟疑不决,显然知晓殿内正发生些什么。

宗和祝脸色难看。

宗是先君的兄弟,也是晋侯的长辈,掌管宗族事务多年,在晋室德高望重。他私下听闻晋侯狂悖无道,今日还是头一次亲眼目睹。

“君上何其荒唐!”

见到满身鲜血被抬出来的侍人,宗怒发冲冠,挥开挡路的侍人,登上最后两级台阶,大步闯入殿内。

几乎就在同时,门里传出他的咆哮声:“不修德行,暴虐滥杀,枉为一国之君!”

先君在位时,宗曾为一员悍将,随大军南征北讨,斩获战功无数。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场国战,他凭一己之力掀翻敌人两驾战车,生擒敌方中军将,威名远扬,震慑敌胆。

先君薨后,他不再参与军事,专注于宗族内部事务。只是随着年龄渐长,火爆脾气依旧不减,反而更胜早年。

近些年来,晋国朝堂乌烟瘴气,他对晋侯早有不满,一直引而不发。如今林珩归国,晋侯的种种作为属实晃谬,他忍无可忍,终于彻底爆发。

“明日祭祀,君上不写祭天地文,不召见公子珩,不问祭祀牺牲,反在宫内染血,是要激怒鬼神降祸晋国?!”

咆哮声犹如雷鸣,可谓震耳欲聋。

祝常年为晋国祈福,深知祭祀重要,对晋侯此番作为同样不满。虽没有开口指责,脸上神情一样难看。

目前的情形,通报与否无关紧要。

林珩示意侍人退下,和祝一同走入大殿。

跨过殿门,地上的血痕闯入眼帘。暗红拖曳出一段距离,可见侍人受伤不轻。

循着咆哮声望去,就见宗一把抢过晋侯手中的宝剑,两只大手用力,竟然将剑身弯折,足见力量惊人。

“内政不修,军权旁落,朝堂一片混乱。如今还要怠慢祭祀,君上,你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宗多年不入朝堂,不代表手中无权。

怒晋侯不争,恨其不听劝解,固执己见,肆意妄为,更对其偏宠妾庶蔑视礼法深恶痛绝。他几乎是指着晋侯的鼻子破口大骂,压根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

“先君陵墓遇水,我同祝、卜离城半载,君上宠幸小人偏爱妾庶,愈发糊涂。如今公子珩归国,君上当行祭祀,敬告天地鬼神,端本正源,以治国体!”

宗滔滔不绝,有理有据。

晋侯脸色阴沉,没有立场反驳。

看到林珩入殿,他终于有了发泄渠道,怒斥道:“逆子,寡人不曾宣召,谁许你进来?无法无天的畜生,滚出去!”

林珩不为所动,反而又上前两步,捡起覆在地上的城邑图。

原来被抬出殿的侍人忽然间苏醒,挣扎着爬回到殿门前,竭尽全力道:“君上,临桓城不能给费氏,还请收回成命!”

一言既出,殿内瞬间陷入死寂。

林珩挑了下眉,看向脸色铁青的晋侯,询问道:“父君,您要将临桓城封给费氏?”

不等晋侯出声,宗已是眉毛倒竖,被气得双眼赤红。

“历代世子封城,君上要给氏族?”宗眦目欲裂,敢怒敢言,“君上不想做国君,无妨现在退位,将君印和虎符交给公子珩。免得败坏祖宗基业,数百年国祚毁于一旦!”

晋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惊怒交加,头疾再次发作。他双手抱住头,发出痛苦哀嚎。渐渐失去理智,竟然抓起地上宝剑刺向近处的宗。

宗避开剑锋,敏捷绕到晋侯身后,反扭住他的双臂。

祝扬声召唤侍人,急道:“速去召医!”

林珩捏着舆图站在原地,无意上前帮忙,也无一丝一毫担忧之色。

看着晋侯被痛苦折磨,他神情漠然,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根本生不出半分同情。

宗将晋侯放到榻上,继续压制住他。实在控制不住,索性扯下床帐,直接将他捆了起来。

晋侯在榻上翻滚,不断发出嘶吼。

宗的眉心越皱越紧,分明是看出不对。

“头疾发作不该是这样。”

晋侯的表现不像是生病,更像是中了毒。然而正殿严守秘密,管不住舌头的婢仆都消失得无声无息,连国太夫人都不知他的真实病情。

时至今日,宗和祝才看清晋侯发病的模样。

两人不仅是诧异,心中更生出忧虑。

生病也好,中毒也罢,一旦发作状如疯癫,这样的人是否还能胜任一国之君?

脚步声传来,抱着药箱的医去而复返。

见到殿内三人,他脸上闪过一抹异色,随即又被压下,速度快得来不及捕捉。

“速诊国君。”宗开口道。

“诺。”

医打开药箱,取出剩下的药粉,熟练喂给晋侯。

药粉入口,晋侯症状稍缓。医停顿片刻,又拿出一只陶瓶,从中倒出三枚枣核大小的药丸,捏住晋侯的下巴送入他的嘴里。见咽不下去,两指压过晋侯的脖颈,只听咕咚一声,药丸顺利滑入晋侯腹中。

“这是何药?”林珩忽然开口。

他对药材的气味极其敏感,隐约嗅到一股清香,似曾相识,刻印在他年幼的记忆中。

“回公子,此药能缓和君上疼痛,早年间正夫人也曾服用。”医收回陶瓶,看一眼昏沉沉睡去的晋侯,合拢药箱远离床榻,同林珩擦身而过时低声道,“不过其中多了两味。”

林珩想起来了。

年幼时,母亲身上常萦绕清香。他以为是熏香,不想竟是药。

认真思量医吐露之言,林珩慢条斯理叠好城邑图,绕过屏风走向床榻,凝视昏睡不醒的晋侯,手指在袖中攥紧,唇角却带着微笑。

他改主意了。

寿终正寝太过体面,暴病而亡也过于仁慈。

行恶大白于天下,人所不齿,千夫所指,在骂声中疯癫而死才是最适合父君的下场。

第三十二章

幽暗的矮室内,一灯如豆。

破损的灯盏锈迹斑斑,灯盘中微光摇曳。灯油只剩下浅底,火光随时可能熄灭。

吱嘎一声,木门向内开启,门外传来粗噶的声音:“先氏女,毒氏女,取饭。”

一个粗壮的仆妇站在墙边,脚下摆着两只木桶,一只里面是不带半点油星的菜汤,另一只里面是掺杂石子的粟饭。

“快些,不要磨蹭!”

仆妇等得不耐烦,抄起饭勺敲打门框,发出咚咚的声响。

“两个罪人摆什么架子,还以为自己是君上的妾夫人?再不出来就不要吃了!”

幽禁巷道的宫妇,日子无比煎熬。

有家人在外尚好,如先氏女一般即将族灭,公子享也被出继,注定没有出头之日。仆妇变得肆无忌惮,动辄践踏辱骂,无所不用其极。

门内传来脚步声,面色苍白的莲夫人扶着墙壁走出。她刚刚经历小产,身体还很虚弱,但比起活死人一般的先玉,她尚存微弱希望,不想活活饿死。

听到声响,仆妇转过头,见到头上缠着麻布的莲夫人,塞给她一只陶碗。随即用木勺在桶里搅动两下,先舀半勺粟饭,再舀菜汤浇上。

粟饭已冷,菜汤没有丁点咸味,反而飘着野菜的苦涩。

换做是以往,兴乐宫的婢仆都不会用这样的饭食。现如今,莲夫人却要靠这碗泡着苦汤的粟饭撑下去。

“先氏女!”

仆妇大声吆喝,饭勺又一次敲在门框上。

残存的汤汁飞溅而出,落在地面裹起灰尘,被一只破旧的步履踩碎。

“再不出来,一粒粟都没有。”

“今日不吃,明日也不要吃,以后都不要吃了!”

仆妇说到做到,当真提起木桶转身就走。中途遇上另外几人,后者手中的木桶早就空空如也,连桶底都被刮得干干净净。

“又没吃?”一个瘦长脸的仆妇探头看一眼。

“随她去,早晚有一天饿死。”仆妇打开桶盖,粗声道。

“小心祸从口出。”走在两人身边的仆妇年纪最长,满脸沟壑,口中的牙齿掉了一半,说话时声音有些模糊。

“怕什么。”瘦长脸的仆妇唾出一口浓痰,差点落到同伴脚上。她却咧嘴一笑,丝毫不以为意,“今天过后,肃州城里就没了先氏。矮室里那个失去依仗,还不是任由搓圆捏扁。”

“别忘了,公子享还在。出继身份改变,血缘不会断绝。”年长仆妇好心提醒。如果对方执意不听,一门心思送死,她也不会再浪费口舌。

“先君时送进来的犯妇,无一人活着离开巷道,在世时却无人肆意欺凌。全因这巷道里死过人,超过两个巴掌,全是欺辱过她们的婢仆。”

先氏族灭,还有公子享在,先氏女并未彻底失去依靠。

和莲夫人不同,她本身没有犯错,幽禁是受到家族牵连。公子享虽然出继,母子血缘无法断绝。如今他还年幼,尚且看不出什么,等他年长之后,未必不念着巷道里的母亲。

“先氏女自己寻死,别人管不着。要是被磋磨至死,牵连在内的一个都跑不了。”

年长仆妇在宫内几十年,见过的残酷和血腥远非常人能够想象。

先君时,宫内妾夫人争斗激烈。

越国宗室出身的正夫人容貌出众,最初也是宠爱平平,称不上一枝独秀。直至宫宴之上她替先君饮毒,才获得另眼相待,使得妾夫人们渐渐没了声音。

“宫苑里没有秘密,不想死就别干蠢事。”

留下这句话,年长仆妇兀自加快脚步。半臂长的木勺在桶内晃动,持续碰撞桶壁,发出不规律的击打声。

其余仆妇面面相觑,仔细回想她的话,有人不以为意,有人却记在了心里。

为矮室送饭的仆妇突然有些后怕,当即一咬牙,提着木桶调头折返。来到门前舀满一碗粟饭,推门进去放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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