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人不敢不从命令,小心翼翼走上前,试图抬走屏风。
漆金屏风重量不轻,两人合力仍无法抬起。只能三人一起推动,移动时不免刮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屏风移到中途,脚步声靠近殿外,呐喊声近在咫尺。
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紧闭的殿门竟被撞开。门轴不堪重负,一扇门扉断裂塌倒,压向地面时飞溅起大片木屑,在残存的光影中翻转旋舞。
宫内大火燃尽,浓重的烟气飘散,仅余下一堆堆烧焦的木炭。
愤怒的国人挤占殿门,侍人婢女惊慌万状,眼睁睁看着他们闯入殿内,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轰地一声,搬动屏风的侍人松手,屏风摇晃两下砸向墙壁,顶端出现裂痕。
国人的吼声稍顿,晋侯抬起头,虎目扫视众人,沉声道:“放肆!”
他的声音不高,还有几分沙哑,全无早年英雄气概。
因久病脸庞消瘦,刚毅变为阴鸷。目光中的冰冷直刺人心,令人脊背生寒。
这一幕短暂震慑众人,旋即引燃更为激烈的怒火。
“昏君!”
人群中发出吼声,先是一人,其后是五人、十人,再至百人千人。上万人异口同声,愤怒聚成狂潮,犹如惊涛骇浪撼动整座大殿。
晋侯脸色发白,心头剧震。长袖遮挡下,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怒吼声中,人群忽然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几个白发苍苍的国人越众而出,站定在晋侯面前。他们年近古稀,身躯不再雄壮,杀气半点不弱于青年。
因常年征战沙场,几人身上爬满伤痕。
一人失去左臂,一人瞎了左眼,还有一人被利器横贯面庞,鼻子被切开,嘴唇撕裂形如恶鬼。
几人出现后,国人的吼声告一段落。
最年长的老者走上前一步,不顾凛冽的寒风,一把扯开衣襟,现出胸膛上交错的伤疤。
“君上,看到了吗?老朽为国征战半生,杀敌无数,每一道伤疤都是证据。如我等这般舍去半条命,方能久居临桓城。”
老者说话时,晋侯神情僵硬,他试图从人群中找出林珩,可惜一无所获。
“晋立时,国君勒石为铭,临桓城永不加赋。君上,你要将临桓封给氏族,可曾想过我等?!”
老者字字控诉,国人义愤填膺。
更多人扯开衣襟现出身上的伤疤。其中有百余人曾随晋侯讨伐犬戎,身上残留战争痕迹。此时怒视晋侯,不仅愤恨更有失望。
“宠爱妾庶,不恤国人,破先祖誓言,莫怪触怒上天,在祭祀中遭受天惩!”老者手指晋侯,怒声咆哮。
“昏君无道,不配晋人追随,当逐出晋国!”
“逐昏君!”
在控诉声中,国人的愤怒达到顶点。
众人抑制不住胸腔中的怒火,悍然推倒残存的殿门,冲向榻上的晋侯。
纵然早有预期,真正身临其境,珍夫人仍不免花容失色,本能向柱后闪避。晋侯面容狰狞,试图以震怒掩饰恐慌,可惜并不成功。
两名国人冲在最前,就要伸手拖拽晋侯时,一道声音在人群后响起:“且慢。”
声音流入殿内,众人动作为之一顿。时间似在这一刻凝固,短暂停滞不再走动。
一道高挑的身影穿过人群,经过处国人自行分开,恭敬显而易见,同对晋侯的态度截然不同。
年轻的公子步入殿内,手按佩剑,袖摆轻轻振动,刺绣的金纹似水波流淌。
壬章和陶荣跟在他身后,龙行虎步,目光炯炯。
行至众人面前,林珩端正衣冠,叠手拜见晋侯。其后转过身,维持双手交叠,弯腰向国人行礼。
“公子不可!”
众人大吃一惊,忙不迭侧身避让。更有人上前搀扶,林珩却纹丝不动,表现出迥异于外貌的力量。严肃完成整套礼节,他才缓慢抬起头,挺直脊背面对国人。
“诸君赤心奉国,投袂荷戈,代代披肝沥胆,为国竭尽忠智。子言父过实感羞惭。然先祖勒石为铭,备干城之寄,子孙后代不应违背。”
此言既出,国人心情激荡,晋侯面色阴沉。
珍夫人抱紧木盒,红唇紧抿,低垂下眼帘。暗暗庆幸鹿氏及时回头,否则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论策略手腕,谋划人心,君上诸子无一是公子珩的对手。
短短数语安抚国人,也彻底绝了国君之路。
“诸君卫国半生,今日事出有因,珩不能妄加阻拦,唯有一求。”
“公子请讲。”鹤发国人举起手臂压服人群,不许打断林珩之言。
“请勿击伤父君,容父君乘车离国。”林珩直视为首的几名国人,郑重承诺,“父君离去后,珩必效仿先祖勒石以诺,临桓城永不加赋,诸君捍卫国本有功无过。”
承诺出自公子珩,有石刻为凭,国人即为正义,后代晋君不可追究。
史官秉笔记录在册,亦会做出同样撰述。
无论后世人如何评价,林珩作为既定的国君,晋国未来的掌权人,当面肯定国人的行为,在天地鬼神前立下誓言,永不能推翻。
“公子大义,我等从命。”
国人本意是驱逐国君,从未打算取他性命。但人在愤怒时常会被情绪左右,做出失去理智的行为。
林珩出面挽回危局,将事情的发展扳回轨道。
“父君,殿前已备好马车。”
安抚下国人,林珩转身面向晋侯,态度恭敬得体。即便是以最挑剔的眼光也无法从他身上挑出错来。
“好,你当真很好。”晋侯咬牙切齿,偏又无可奈何。明知道一切都是林珩的设计,他却不得不迈入陷阱,主动走进这个圈套。
“来人,侍奉父君。”
无视晋侯的怒意,林珩侧身退开半步,召侍人上前搀扶晋侯。
珍夫人走出柱后,轻移莲步来至林珩面前。她躬身曲膝,双手托起木盒,口中道:“君上之前有命,此物留与公子,请公子收下。”
晋侯短暂回头,嘴唇动了动,到底一个字都没说,任由侍人将他搀出殿外。
待林珩接过木盒,珍夫人轻声道:“婢子听命公子,唯请公子信守承诺。”
“夫人放心。”
珍夫人抬头看向林珩,片刻后收回目光,快步跟上晋侯,随他一同离开大殿。
正殿前,一辆玄车停靠丹陛下,象征晋侯身份。
驾车的马奴出自鹿氏,扈从多为正殿甲士。他们之前被药倒关押,国人暴动后被释放出来。他们将跟随在晋侯身边,护卫他离开晋国。
车上还有一人,是被放出的蛊医。
作为留他全族性命的条件,他需跟随晋侯离国,保证晋侯不在短期殒命。
此刻,蛊医坐在车厢后,手按无力的左腿,想到被砸碎骨头的瞬间,仍禁不住颤抖。
他不畏死,却无法承担害死全族的骂名。
看着走出殿门的林珩,蛊医不由得苦笑。为防备今日,他早同族人断绝来往,甚至舍弃姓名。哪里想到公子珩手眼通天,竟能查出他的家人,连族人也未放过。
一百八十三人。
如果不想家族断绝祭祀,不想血亲死无全尸,他必须俯首听命。想到这位公子的狠绝,饶是见惯生死的蛊医也不由得胆寒。
晋侯被扶到车前,蛊医拖着断腿出现,接替侍人扶他上车。珍夫人紧随其后。三人皆未出声,彼此间也无话可谈。
“恭送父君。”
林珩走下丹陛,在车前拱手。
国人主动向两侧分开,让出通向宫门的道路。
马奴挥动缰绳,车轮压过积雪,发出一阵吱嘎声。
甲士护卫在车两旁,脚步略显凌乱。口鼻呼出白气,短暂迷蒙视线,一如前路混沌不明,令人忐忑难安。
车辆行出宫门,沿途可见冻结的血痕。
公子长和有狐显被五花大绑按跪在宫门前。看守他们的并非勋旧,而是夜间投诚的公子原。
有狐显满脸血污,双腿不自然弯折,强撑着一口气没有昏倒。
林长脸颊青肿,长袍被撕破,低垂着头,看上去失魂落魄。
马车行出晋侯宫,车窗短暂推开。
惊鸿一瞥,望见窗后人影,有狐显肝胆俱裂,公子长如遭雷击。
“君上?”
“父君?!”
看到车上的晋侯,公子长不顾一切冲向前,结果被公子原踢中膝盖,狼狈扑倒在地。
车轮压过眼前,车辙距离他仅有数寸。
公子长奋力抬起头,嘶声道:“父君,林珩大逆不道!”
声音被风吹散,车窗无声落下,车内的晋侯始终不发一言。
玄车逐渐远去,带走公子长最后的希望。
公子原走上前,单手按住公子长的肩膀,低声道:“大兄,你难道还没明白,父君已是自身难保。你勾结有狐氏谋逆,注定难逃一死。如今该求的是公子珩,求他给你一个痛快点的死法。”
话落,一把拽起林长,强行将他拖回到有狐显身边,用力按跪在地。
国人走出晋侯宫,氏族的战斗尚未全部停止。
新氏族为了活命,零星仍在负隅顽抗。以有狐氏父子为首,纠集千余人,且战且退,正设法冲出城门。
“公子,仆带人去追。”陶荣主动请缨,周围的国人也在跃跃欲试。
林珩欣然允诺。在国人冲出之时,对陶荣低声道:“歼灭私兵,拿下有狐氏,余者可纵一二。”
陶荣目光微闪,猜出林珩用意,当即颔首道:“公子放心,仆明白。”
大军呼啸而去,刹那包围氏族私兵。
勋旧不得不主动退出战团,以免被杀红眼的国人波及,和新氏族一同被砍瓜切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