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康等人下意识抚上额头和下巴,之前被粟名击中的伤处尚未痊愈,几人面上仍留有淤青,很是有碍观瞻。
郑侯连问数次,终于有一名中大夫壮着胆子开口:“君上,粟大夫当日离宫,关闭府门至今不出。”
当日?
中大夫不敢说得太明白,郑侯心中却是一清二楚。
“是我糊涂,名翁该怒。”郑侯苦笑一声,马上又振作精神,“我去向名翁请罪。”
危急关头,唯有粟名能救他,能救郑国。
幡然醒悟也好,自欺欺人也罢,郑侯命人准备车辆,决定亲自过府请罪,求教救国之策。
望着郑侯远去的背影,巫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天意不可违。”
他默默收起地上的甲骨,起身走出大殿。
沿途侍人婢女向他行礼,他皆视而不见。反而加快脚步,顶着风雪走出宫门,徒步返回太庙。
彼时,晋国三军倾巢而出,公子珩率军亲征的消息已传遍城内。
“战况不利。”
“失数城,守军皆殁。”
得知晋军正在逼近岭州城,城头已经能看到先锋的旗帜,城民们惶恐不安,纷纷涌向太庙,祈求天地鬼神庇佑郑国。
巫行走在路上,斗篷遮住他的面孔,伛偻的身形瘦弱不堪,和寻常老人没什么两样。
甲士在聚集。
冬日不利于战车驰骋,郑军的优势难以发挥。想到晋军来势汹汹,军中上下都是愁眉苦脸未战先怯。
几辆战车行过长街,驾车的甲士无精打采。
纵然是不了解兵势,也知士气重要。
这样的军队如何打仗?
遑论是迎战晋国这样的强敌。
巫一路返回太庙,见到聚集的城民,再次发出叹息。
他驻足良久,任由雪花飘落在身上。见到远处升起的青烟,听到众人的祈求声,他没有再前进,而是回身调转方向,再次走入风雪之中。
郑侯驱车抵达粟名府上,命侍人上前叫门。
侍人拍击门环,声音传入庭院。
守门的奴隶拉开门栓,将大门开启一条缝。见到国君的车驾,当场吓得匍匐在地不敢出声。
“君上来见上大夫。”
侍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奴隶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消息传入前厅,粟名的几个儿子一起赶来,向郑侯叠手行礼。
“参见君上。”
“起,孤来见名翁。”郑侯说明来意。
粟名三子对视一眼,最终由长子粟成开口:“君上,臣父归家后突陷入高热,数日昏迷不醒。”
“怎会如此?”郑侯大吃一惊。
粟成不去看郑侯的表情,在衣袖遮挡下攥紧手指,沉声道:“良医诊脉,言臣父急怒攻心,迟迟不能退热,恐药石无医。”
粟名自上京归来时精神矍铄,入宫一趟就病入膏肓。医断言是受到打击,仔细推敲缘由,粟成三人早有答案。
粟名一直教导他们遵循礼法,自己也是以身作则。然而郑侯屡次言行出格,在晋侯一事上更是同粟名的理念背道而驰。
粟成三人不能怨恨郑侯,只能低头保持沉默,以无言宣泄压抑的情绪。
郑侯视粟名为救命稻草,怎奈后者性命垂危,随时将要撒手人寰,心中的期盼注定落空。
“孤会令宫医前来。”
留下这句话,郑侯转身登上马车,此行无功而返。
哪料想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他刚刚回到正殿,就听侍人禀报,前往徐国求助的使臣被拒之门外,连徐伯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打发回国。
使臣一身风霜,被召入殿后伏地大哭:“君上,臣无能。徐国背信弃义,徐伯言晋国势大,不敢出兵。更言郑国遭此劫难,是……”
“是什么?”
“是君上行悖礼无德之事,咎由自取。”
使臣冒着冷汗说完这番话,郑侯顿时满面铁青,一把扫落案上的笔架和竹简。
“无信义的小人!”
愤怒的咆哮声传出殿外,守在廊下的侍人噤若寒蝉。
又过数息,殿门敞开,使臣退出殿外。
在寒风中抹去冷汗,他短暂地松了一口气。想到逼近的晋国大军,很快又是满脸忧色。
林珩大军未至,岭州城已是人心惶惶,风雨飘摇。
城头之上,守城的甲士眺望远处,发现游荡徘徊的黑骑,有心开弓予以威慑,奈何弓弦绷直僵硬,根本拉不开。
“这还怎么打仗?”
一名甲长走过,恰好听到士兵的抱怨。他上前两步立在女墙后,逆风眺望城外的黑骑。想到侥幸逃回都城的主簿,深思对方口中对晋军的描述,心中突然生出主意。
他安抚地拍了拍甲士的肩膀,命人另取一张弓给他,随即快步走下城头,求见负责城防的阮力,献上刚刚想到的计策。
“城头泼水?”
“正是。”甲长认为此计十拿九稳,“冬日寒冷,滴水成冰。水泼城头,则冰覆城墙,必能阻挡晋军架梯攀援。”
他以为自己献出良策,能解都城危机。哪料想阮力根本不予采纳,更斥责他胡言乱语。
“一派胡言!”
“军将,晋军连下数城,士气正盛。但其长途奔袭,必然人马疲惫。不能一战而下,定会削弱士气。若能固守城池,待其疲敝再趁机杀出,未必不能取胜。”
甲长并不气馁,还想据理力争。
奈何阮力根本听不进他的话,怒斥他是旁门左道,所言不足采用。
“战必堂堂正正,何能行此诡道。来人!”阮力不想再听,召唤门外私兵,手指满脸不忿的甲长,怒声道,“将这鸡鸣狗盗之徒押下去,不许他再入府!”
甲长被私兵反扭手臂,双眼圆瞪,怒视阮力:“阮力,你顽固不化,不肯纳谏。岭州城守不住,你就是郑国的罪人!”
“押下去,除甲胄,夺剑,降为军仆!”阮力暴怒,出言重惩甲长。
私兵吃了一惊。
对甲长而言,这不仅是惩罚,更是奇耻大辱。
果不其然,甲长眼底充血,三名私兵差点按不住他。
奈何猛虎难敌群狼,他被架起四肢抬至院中,几名私兵按住他,另外几人抢走他的佩剑,卸掉他的甲胄,其后将他丢出府外。
砰地一声,甲长摔下石阶,滚落到雪地之中。
失去一身甲胄,他身上只有一件夹衣,里面填着芦花,并不能完全保暖。
他从地上爬起来,反手抹去脸上的污痕,盯着紧闭的大门,凶狠道:“士弓今日立誓,必报此仇!”
吱嘎一声,府门开启一条缝。
一名做家奴装束的男子探出头,瞧见狼狈的士弓,奚落道:“还磨蹭什么,快滚!”
话落,他竟朝士弓啐了一口。
换作今日之前,以两人的身份,给家奴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如此。但今时不同往日,士弓惹怒阮力被降为军仆,今后断无生路。
士弓看向脚下的污迹,牢牢记住今日之耻,转过身走入雪中。
在他身后,家奴放肆大笑,口出恶言:“甲长如何,有战功又如何,还不是个窝囊废!”
士弓返回城头,众人见到他的样子都是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
面对同袍的询问,士弓摇摇头,蜷坐在避风的墙洞内,始终不言不语。
众人散去后,他裹着甲士特地送来的厚衣,透过缝隙眺望远处,目光闪烁,晦暗不明。
晋骑绕城徘徊,使城内守军不敢出。
趁此时机,智陵和费廉兵分两路,各率前锋骑士横扫乡邑,将村人聚到一起看管,切断城内对外的联系。
林珩率大军星夜飞驰,距岭州城五里,探路的骑兵撞上一支队伍。
陷入重围,私兵抽刀面对马上骑士,后者一眼认出了他们的武器。
“郑国人。”
骑兵策马交错驰过,手中的旗帜在风中招展。黑色的旗面上,赫然是一只振翅欲飞的玄鸟。
“速报公子。”
一骑离开队伍驰向大军。不多时,黑色洪流滚滚而来。
林珩行在队伍最前方,风掀起兜帽,黑色大氅在身后翻飞。
距离抵近,他猛一拽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阵嘶鸣,口鼻前弥漫白雾。
“就是他们?”林珩策马走近,身边跟随百名黑骑,时刻护卫他的安全。
“回公子,正是。”骑士回道。
林珩打量着这支队伍,嫌私兵碍事,举起手臂向前一挥。
骑士得到命令,利落解下挂在马背的套索,在头顶甩动几下,套马一样套住私兵,随即调转马头,拖拽着俘虏四散开来。
他们的速度极快,私兵根本来不及抵抗,陆续倒在雪地上被拖走。
马蹄向四周辐射,拖拽的痕迹覆盖其上。
林珩单手弯折马鞭,轻轻敲击掌心,一下接着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