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26章

留意到细微的变化,楚煜神情微顿,眼底浮现疑惑,心中不乏警惕。

有婚盟为纽带,五年时间内,两人必要守望互助。

然而盟约能维持一时,未必能维系一世。

晋、越同为大国,林珩野心勃勃,楚煜也是不遑多让。两人才智不相上下,能力旗鼓相当,大势所趋,迟早会变为对手。

不过有楚、齐等国在侧,且有上京虎视眈眈,晋越之盟仍将牢固,短期不会被打破。

“越风确不同于晋。”道出这句话,林珩不再提及乐曲,越过楚煜看向上首,迈出两步站定,向坐在屏风前的国太夫人见礼。

“大母。”

“君侯不必多礼。”

国太夫人身着宫裙,长发挽在脑后。一枚金簪穿过发髻,簪首是金铸的卧虎。虎目闪烁红光,镶嵌的宝石浸染血色,堪称稀世之宝。

她起身离开屏风,命侍婢重置席位。

侍人动作迅速,三张木桌很快摆好。婢女鱼贯送上热汤、糕点,以及装在小罐中的酱,有甜有咸,都出自南殿厨的手艺。

一切准备妥当,不过眨眼时间。

侍人躬身退出殿外,婢女慢行一步,带走了托盘和食盒。

三人重新入席,国太夫人拍了拍手,乐人起身再拜,旋即席地而坐,演奏出一曲轻快的乐音。

“方才来时,我遇见缪内史。”林珩端起茶盏,隔着氤氲的热气看向楚煜,微笑说道,“越君祝大母寿,数年如一日。拳拳心意,少有出其右者,寡人自叹弗如。”

“煜在国内时,父君常念姑大母。”楚煜浅笑言道。

国太夫人环顾两人,心中若有所思,口中却无一言。

她端起杯盏饮下一口,又吃下半块蜜饼,随后放下银筷,开口询问林珩:“我听人禀报,齐公子弦入晋,欲同晋为盟?”

“确有此事。”林珩点点头,没有丝毫隐瞒之意,“公子弦名为使,实则仓惶出逃。口称求娶晋室女,不过是寻求庇护罢了。”

他对公子弦观感不佳。

锦绣在外,败絮于内。

空有满腹算计,人却不知深浅。身为嫡子又有实封,却连封地赋税都落于他人之手,能力可见一斑。

“竟是如此。”国太夫人不免皱眉。

想起宫门前的一幕,楚煜微垂下眼帘,杯盏递至唇边,遮去嘴角的一丝讽意。

沉思片刻,国太夫人挥退乐人,令关闭殿门。其后问道:“君侯如何想,留他还是不留?”

“不留。”没有片刻犹豫,林珩的回答直截了当。

“逐走恐是不妥。”国太夫人出言提醒。

“大母,我不会莽撞行事。”林珩莞尔一笑,告知国太夫人不必担忧,但对做出的决定不会更改,“我今日见公子弦,知其谋算,断不能留他在晋。”

“他有何谋算?”国太夫人询问道。

楚煜也被林珩所言吸引,放下杯盏看了过来。

“公子弦持国书求娶晋室女,口称赠两城以结婚盟。然国书内容含糊其辞,没有国印,仅有一枚齐侯私印,不仅失礼,背后更大有问题。其所言两城,一为长平,一为历。”话说到这里,林珩转头看向楚煜,询问道,“公子或许知道?”

“长平城近齐都,我知不多。历城实乃四战之地,齐楚屡次交锋,现为楚公子项所踞。”楚煜想了想,道出他知晓的实情。

“不错。”林珩语调平缓,慢条斯理,听不出半点怒气。熟悉他的人却能听出字里行间隐藏的杀机,“国书闪烁其词,无国印,实则毫无诚意。历城非他掌控,长平城的赋税也不在他手,不过是空有承诺,意图诬言以蔽,拖晋入泥潭,行借刀杀人之策。”

两座城池相赠,乍一听诱人无比。

假若林珩被贪婪蒙蔽双眼,晋国注定被拖入浑水,陷入无底的泥潭。公子弦则能渔翁得利,甚至能左右逢源,叛齐或是叛晋皆有路可走。

甚者,他还可以投楚。

从他之前的谋划来看,非到万不得已,他不会真正送出两城,投楚自然是下下之选。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长平城近齐都,晋军不能入,赋税掌于公子弼,赠城不过妄言。历城被楚踞,齐人定想夺回,晋贸然插手必遭两国夹击,分明是得不偿失。”

林珩分析之后,认为此计处处漏洞,却也极为毒辣。

遇到贪婪之人,纵然窥破隐患,也难免会怀抱侥幸落入泥潭。

听完他的话,国太夫人紧锁眉心,对公子弦心生厌恶。但她依旧冷静,沉吟片刻道:“君侯不急着送走他,想是另有打算?”

“瞒不过大母。”林珩推开杯盏,取出两张写满字的绢,分别递给国太夫人和楚煜,口中道,“恶客上门不宜久留,然也非毫无用处。其千里迢迢来晋,无非是惧怕投奔邻国,日后拿不回封地。既如此,无妨反其道而行,让他别无选择,只能投向恶邻。”

绢是苍金送来的秘信,一张写满楚文,一张则是魏国文字。

看过绢上内容,国太夫人面现沉色,楚煜眸光微闪,心中若有所思。

片刻后,越国公子合拢绢布,抬眸看向林珩,道出心中猜测:“君上欲送他入楚?”

“入楚不假,但不是送,而是要楚人来抢。”林珩手指擦过桌边,轻轻敲击桌面,意味深长道,“在上京时,你我都知公子项,其性情刚毅勇猛无双,但也有楚室的弊病,事好多疑。送公子弦入楚,他定会心生猜疑。引他途中来抢,一切迎刃而解。”

“此事需煜相助?”楚煜虽是询问,语气却很笃定。

“正是。”林珩坦然以告,没有故作掩饰,“事成之后,楚同齐定有纠葛,楚人攻齐便无暇击越,于公子大有裨益。”

“君侯所谋不仅于此。”楚煜没有接林珩所言,反而话锋一转,提起桌上的秘信,“城内传魏人窃晋弩,此上明言楚一无所知,猜测魏有异心。”

话说到中途,楚煜微微倾身,单手撑着下巴,姿态闲适慵懒,言辞间却充满刀光剑影,隐藏腥风血雨。

“楚人擅冶铁,得晋弩则如虎添翼。君侯为保晋,必要设法裂楚魏之盟。此言对否?”

“不假。”从最开始,林珩就认为事情瞒不过楚煜,索性直接承认。

“此事难,却也不难。”楚煜凝视林珩,笑意愈盛,一瞬间艳色炽烈,“循齐吴前例,越派人使魏,大张旗鼓宣扬结盟之意,楚国定然生疑。再结合此事,”楚煜晃了晃写满字的绢,“盟约不破,魏也会留有余地,轻易不会将晋弩交给楚。”

以楚的霸道,绝对不容挑衅,一怒之下极可能出兵伐魏。

届时,齐、楚、魏等国乱成一锅粥,楚煜不被外事所扰,能够专心肃清国内,林珩也能从容会盟,待上京旨意下达,出兵助田齐夺回蜀地。

“公子洞若观火。既知寡人所谋,未知意下如何?”林珩直言自己的利用,利益也摆上明面。

“事有利,然利不足。”楚煜坐正身体,收起脸上的笑容。

“无妨直言。”林珩眸光微凝。

“婚盟提前,铸鼎以铭。越晋通商,择一商路,两国不设关卡。婚盟之后再定讨二之盟,邀西南诸国共誓,违盟者共讨。”

楚煜一口气说完,压在林珩能容忍的边界,力图争取更大的利益。

林珩陷入沉思,半晌后抬起头,沉声道:“商路再议,余者可。”

他的态度不容置疑,楚煜见好就收,没有继续坚持。

两人达成一致,同时起身行至大殿中央,三击掌以立盟誓。

目睹两人交锋,看着同楚煜并立的林珩,国太夫人忽然想起晋烈公。

俊雅洒落,行止霸道,遇事寸步不让。

简直如出一辙。

殿外春光明媚,一缕清风绕过廊下,缓慢流入殿内,掀动垂落的纱幔。

国太夫人陷入回忆,良久凝视窗外,叹息声融入风中,低不可闻。

第九十三章

日落风生,薄暮冥冥。

肃州城头传出鼓声,一声接着一声,恰如闷雷炸响,震动广阔平原。

“城门将闭!”

城门下,守城的卒伍列队归营,脚步略显杂沓,矛戈顿地声不绝于耳。

几名强壮的军仆排成一行,双足撑地发力,肩背和手臂的肌肉隆隆鼓起,合力转动绞盘。

吱嘎声响起,门轴转动,锁链一圈圈缠绕,镶嵌铜钉的城门缓慢合拢。

距离城门不远,一队商人拔足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惜还是慢了一步,抵达城下时,厚重的门扉已经关闭。

众人无计可施,眼巴巴望着门上铜钉,一阵捶胸顿足。

天色愈暗,城头立起火把。

火光照亮城头林立的旗帜,旗上的图腾刹那鲜活,仿佛活过来一般。

“今夜无法入城,全怪路上拖延!”

一步之遥被拦在城外,商人们难免互相抱怨,后悔不该中途停留。

事已至此,众人实在无法,只能转道去往附近乡邑,期望能在村人家中借宿一晚。

“春日倒寒,露宿荒郊恐遭狼,速行。”

他们全是小商,不比豪商财大气粗,没有强悍的护卫,只能结伴行走,依靠人数震慑宵小。

队伍中以西地商人居多,少数来自南地和近海的诸侯国,陆续在中途加入进来,组成一支规模可观的队伍。

商人们常年行走各地,掌握大量消息和秘闻。

最近一段时期,晋国伐郑、楚国内乱以及越公子使晋最为人津津乐道。

“郑国已灭,疆土纳入晋。楚国公子项杀兄囚弟,大权独揽。越公子使晋,听说两国要定盟。”一名年约不惑的商人赶着马车,和同行之人交谈。

“这些都是旧事。我听人说齐国公子弦入晋,估计齐国也不太平。”一名穿着短袍的商人背负藤筐,手里牵着一头青驴。驴身后拉着一辆板车,车上堆满货物,准备到肃州城售卖。两名奴隶走在车后,熟练地推动车身。

“齐国公子?”队伍众人心生好奇,纷纷看过来。

“你从何得知?”一名吴地商人诧异道。

瞥一眼问话之人,短袍商人嗤了一声:“哪来的愣头青,不知规矩。”

吴商马上意识到不妥。

商旅们常年行走各国,掌握不同的消息渠道,彼此讳莫如深,没人会大咧咧说出来。

众人很快揭过此事,陆续擦亮火石点燃火把,寻找之前路过的乡邑。

有几人慢下脚步,刻意落在队伍最后。火光照耀下,几人交换眼色,准备入城后避开人群,设法将消息传回国内。

留意到队伍中的异样,短袍商人嘴角勾了勾,知晓事情已成。

他怀中藏着一封短信,由苍金亲笔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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