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37章

刑鼎后是敞开的宫门,甲士分列左右,手持戈矛,衣甲鲜明。无不身高体壮,面容硬朗,目光中透出杀气。

门后直连青石铺设的宫道,石上雕刻走兽飞鸟,线条粗犷狰狞,不见上京喜好的奢靡,处处烙印晋人的豪迈。

单冲手捧诏书在前,刁泰慢行一步在后。

两人即将跨过宫门,甲士同时以长兵顿地。

铿锵之音入耳,恍如金戈铁马杀气腾腾,令人不寒而栗。

“使君,请。”马桂垂手躬身,一改之前的挑衅,表现得毕恭毕敬。

迥异的言行落入眼中,刁泰猛然心头一跳。展眼望向宫道尽头,不安瞬间侵袭,危机感陡生。

一刹那,宏伟的宫殿化为一头巨兽,嗜血凶猛,展露尖牙利爪,正待猎物自投罗网。

第一百零一章

宫道两侧,甲士持戈矛林立。

甲胄泛起乌光,戈矛森冷,慑人的杀机酝酿在空气中,似有血腥气萦绕,令人不寒而栗。

单冲手捧诏书高视阔步,袖摆被风鼓起,故作趾高气扬。

刁泰施施而行,目及威严甲士,回想马桂前倨后恭,联系入城前后所见所闻,心不断下沉,危机感愈发强烈。

道路总有尽头。

宫道末端,丹陛之下,单冲和刁泰先后停下脚步。

马桂侧头扫视两人,双眼微眯,猜出对方心中所想,刻意提醒道:“使君,请入大殿,莫让君上久候。”

“天子降旨,晋侯执意不迎?”单冲仰望丹陛之上,未见晋侯身影,只有敞开的殿门以及分立在两侧的侍人。

“君上正在大殿。”马桂态度恭敬,口中所言却让单冲火冒三丈。

“大胆阉奴!”单冲横眉立目,若非手捧诏书,势必要当场拔剑。

刁泰凝视马桂,神情若有所思。从驿坊至晋侯宫,他清楚意识到此人在有意激怒单冲,绝不仅是狂妄无礼,恐怕另有目的。

思及此,刁泰上前半步,单手按住单冲的右臂,低声道:“见晋侯为要,莫与他一般见识,以免节外生枝。”

大诸侯数年不朝,天子威严岌岌可危。降旨出迎固然是礼仪,晋侯执意不理不睬,他们也毫无办法。

两人身处晋都,如鱼在砧板。若是在正殿前咆哮,被晋人抓住把柄,极可能被反咬一口,倒落得满身不是。

单冲怒意难平,几次遇刁泰阻拦,难免生出迁怒。

刁泰真切看在眼中,暗暗叹息,却也只能任凭他误会,以免在殿前生事打乱执政的安排。

“刁介卿休休有容,我不及。待返回上京,我势必上禀天子,助介卿扬名!”单冲怒极而笑,不顾场合阴阳怪气。

刁泰不与他争执,任凭讽言抛在脸上,神情始终未见变化。再思及执政的计划,些许的不忍消失无踪,怜悯更是荡然无存。

目睹两人交锋,马桂无声冷笑。听到一阵脚步声,抬头就见马塘拾阶而下。

兄弟俩对视一眼,马桂朝身侧示意,马塘微微点头,不着痕迹打量单冲和刁泰,其后躬身行礼,看似恭敬有加,实则居高临下,倨傲不下于马桂。

“君上等候多时,使君缘何迟迟不至?”

这番话出口,印证刁泰之前的猜测。马桂的不恭和挑衅绝非偶然,实乃刻意为之。

区区阉奴狂妄至此,胆大妄为不惧触怒贵族,背后定然受到指使。可见晋侯不畏上京,不敬天子,是不折不扣的悖逆之流!

刁泰神情晦暗,霎时间明白执政因何忌惮晋侯,更是千方百计要除掉此人。

“两位使君,请吧。”马塘微微弯腰,双手袖在身前,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能清楚看出虚假,令人分外不愉。

马桂站在他对面,相隔两级台阶,弯腰的姿势一般无二,神情也是如出一辙。连嘴角翘起的弧度都不差分毫。

单冲气急败坏,偏偏有刁泰在一旁发作不得。他只能强压下怒意,快步越过马桂和马塘,怒气冲冲登上丹陛,走向金碧辉煌的大殿。

风过廊下,呜咽作声。

漆金殿门敞开,短袍布帽的侍人分立在左右,各个垂手敛目,神情一般无二,恍如木雕泥塑。

大殿内寂静无声,半人高的铜灯并排摆放,直通向国君宝座。

金色灯盘中未见灯油,全是价值非凡的夜明珠。珠身浮现莹润的色泽,同落入殿内的光带交相辉映。

单冲和刁泰走入殿内,履底踏上地面,发出一阵轻响。

青石板光可鉴人,隐隐映出两人的身影,朦胧扭曲,一瞬间遭光影吞噬。

两人抬头向前望,相隔一段距离,屏风之前,高台之上,年轻的国君正身而坐。

衮服冕冠,腰佩王赐剑。

金色玄鸟覆在肩头,色泽耀目,振翅欲飞。

屏风上盘踞凶兽,竟是一条巨大的蛟。额凸向前,头顶双角,全身披覆鳞片,四爪锋利,双目犹如铜铃,尽显暴戾凶狠。

光透过隔窗照耀半扇屏风,也覆上林珩右肩。

冕冠下的旒珠闪烁彩光,苍白的面容显于光下,唇色浅淡,近乎不见血色。

不及冠的少年,单薄俊俏,看似安静无害,却在上京蛰伏九年,归国后大权独揽,一战灭郑国,强横震动天下,令群雄不敢小视。

未见林珩之前,单冲和刁泰对他有诸多猜测。

此刻当面,当年上京城内的孱弱质子不复存在,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国之君,统帅虎狼之师的大国诸侯。

刁泰心中一凛,下意识肃正神情,不敢轻举妄动。

单冲原本怒气冲冲,此时也神奇地冷静下来。强大的压力下,他同刁泰一般不敢放肆,心中再是不愤也只能循规蹈矩,叠手拜见晋国国君。

“参见晋侯。”

“免。”

林珩的声音传来,尾音回响在大殿内,愈发显得清冷。

自始至终,他没有离开宝座,哪怕看见单冲手捧的诏书,也无起身相敬之意。

他的强横和狂傲显而易见,单冲却未如之前一般暴怒,态度转变之快,刁泰也不免侧目。他甚至开始怀疑之前的猜测是否属实。单冲或许没有中毒,之所以有种种出格之举,全因本身性格使然。

不等刁泰想清楚,林珩的声音再度传来,令两人同时一凛。

“君携天子诏书,一路舟车劳顿。今至肃州,诏书递与寡人,君可返回驿坊歇息,择日启程归去王都。”

随着话音落地,守在殿外的马桂和马塘进入殿内,两人行步如风,停在单冲和刁泰身前,就要取走天子诏书。

“且慢!”单冲攥紧诏书不肯松手,大声道,“晋君接旨,一应礼仪俱无?”

“需何礼仪?”林珩微微倾身,旒珠在额前摇曳,漆黑的双眸锁定单冲,语气未见严厉,字句却如刀锋,“天子强索质子,困我在上京九年,是否遵循礼仪?放归质子,意图挑拨诸国,潜伏死士行谋刺之举,又是出于何等礼仪?现如今,蜀国公子唯求公正,天子不愿出面,降旨寡人实出何由,尔等心中有数,莫非真要寡人说个清楚明白?”

林珩单刀直入,没有任何拐弯抹角,直白得令人心惊。

言辞骇人听闻,无异于要同上京撕破脸。

单冲和刁泰大惊失色,无暇去想晋侯怎会洞悉诏书内容,只觉捧于掌心的诏书似烫手山芋,宣也不是,不宣也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

刁泰更是惊骇不已。

同晋侯当面才知其炳若观火,智慧绝伦。这般心智卓绝之人,执政之策当真有用?

见两人僵持不动,马桂和马塘看向上首,得到林珩指示,一人把住单冲,另一人顺势夺过诏书。

“你们?!”

单冲大吃一惊,正要抢回诏书。肩上的手却如钢箍一般,狠狠压下,令他动弹不得。

马塘手捧诏书呈至宝座前,林珩随意掀开盒盖,取出盒中的竹简,展开浏览一遍,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不出所料。”

他抬眼看向殿中两人,命马桂放开单冲,道:“天子授我大权,代上京召诸侯讨逆。事关蜀国,请公子齐入宫。”

“诺。”马桂没有离开正殿,而是找来殿前的侍人,交代对方去宫外送信。

林珩提着诏书离开宝座,信步行至两人面前。抬起右手,翻过竹简正面,悬空正对两人:“侯伯,天子盛意,寡人受宠若惊。”

“天子信重委以重任,君侯就是这般不敬?”刁泰开口质问。

“信重,委以重任?”似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林珩笑不可抑。苍白的脸颊染上淡薄的色彩,双眸漆黑似墨,不掩诡谲森冷,“最想杀我之人,天子必为其一。还有执政,万般手段皆出,使尽浑身解数,不过痿人之念起,无一能成。”

“君侯胆大妄言,不惧上京震怒,不怕天子问罪?!”刁泰言词激烈,心中的恐惧却不断攀升。

“实言何惧?上京屡次欲置我于死地,天子派遣刺客,执政暗行手段,尔等进入肃州城,当真只是来宣读诏令?”林珩笑够了,手指一松,盖有天子印的诏书落向地面,发出一声钝响。坚硬的履底踏于上,缓慢碾压,一如碾碎上京的权威,破灭天子的尊贵。

被林珩说中心事,刁泰陡然变色。

进入肃州城前,他意外窥破执政的用意,心知事情凶险。如今又被晋侯看透,事情如何能成?

一念闪过脑海,刁泰陷入焦灼,正觉无计可施时,单冲忽然变得狂躁,他双眼赤红,怒骂道:“晋侯,你于亲不孝,于上不敬,于邻不睦,暴厉恣睢,残暴不仁,定被千夫所指,万民唾骂!”

他神态狰狞,手指林珩破口大骂。起初还有些条理,渐渐地失去控制,出口之言变得混乱,陷入疯癫之态,狂怒不休开始咆哮。

“单礼令,慎言。”刁泰察觉情况不对,立即出言劝说。

执政要单冲疯癫,要他触怒晋侯,最终死在晋,好将罪名扣在晋侯头上。

现在情形截然相反。

单冲暴怒失态,言语放肆咆哮大殿,更像是落入对方的圈套。

刁泰竭尽所能阻止单冲,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每逢单冲发怒,只要出言劝解,对方势必会更为暴躁。入宫前已发作一次,再发作,势必会更难阻拦。

见情况愈演愈烈,林珩不退反进,轻笑道:“以君所言,寡人罪恶滔天?”

“贼徒当死!”

被当面唾骂,林珩本应勃然大怒,他却笑意盈盈,抽出所佩王赐剑,扣住单冲的右手,使他把住剑柄,顺势一拽,剑锋划开衮服,在左臂留下一道血痕。

“君上!”

事情发生太快,马塘和马桂一起冲上前,仍未来得及拦住林珩。

单冲短暂清醒,血色充斥眼帘,意识到刚刚发生何事,不由得满面震惊。

刁泰惊疑交加,猛然看向林珩,电光火石间猜出他的用意,沉声道:“君侯是要栽赃我等行刺?”

“栽赃?”林珩提起衣袖,任凭鲜血顺着伤口流淌,好似感觉不到痛,“寡人确被单礼令刺伤。”

刁泰心一横,突然拔剑刺杀单冲,随即横剑颈前,豁出去道:“我二人死在殿上,死无对证。君侯就是杀人灭口,何能取信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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