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50章

说话间,林珩扫一眼长沂君身后的车队,平举马鞭点了点,轻蔑道:“就凭这些?未免小视寡人,小视于晋。”

听闻这番话,长沂君大惊失色。他猛然间意识到,晋侯邀曹国会盟未必是拉拢,很可能另有目的。

他的想法表现在脸上,根本来不及遮掩。

林珩挑了下眉,好心为他解惑:“广邀西境诸侯至丰地,寡人欲定讨二之盟。为巩固盟约,盟会需以血祭旗,蔡首当其冲,曹也是试刀之选。”

大国争霸,小国左右逢源,今日结盟,明日背叛,百年间皆是常态。

林珩欲图霸权,势必要东出。为免后顾之忧,必须要稳固西境。

国内慑服氏族,大权在握。与越再结婚盟,使东南边境无忧。设计楚夺公子弦,使齐楚交恶,缓解临桓城的压力。

接下来就是丰地会盟。

审视面无血色的长沂君,林珩没有继续施压,当面给出一条生路:“祭旗可一,也可二。曹伯固有反复,终不如蔡国之恶。如能为我所用,寡人未必不能网开一面。”

长沂君如闻仙音,不顾脚下尘土,稽颡膜拜。此时此刻,他只想抓住救命稻草,不使曹国湮灭。

“唯求君侯下旨,曹必言听事行!”

在他身后,曹国众人如梦初醒,接连匍匐在地,额头触碰地面,态度恭敬之极。

林珩单手握住马鞭,打量着曹国一干人等,嘴角牵起一抹笑痕。

“善。”

金乌缓慢坠落,残阳如血,霞光漫天。

最后一缕光披上他的肩头,金绣生辉,照亮漆黑的双眼,淡漠、冰冷,透出森森寒意,盛载无尽的杀机和血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夜幕降临,肃州城头响起鼓声。

隆隆鼓音随风传出,惊颤如水的月光,震动苍茫大地。

三鼓之后,军仆合力推动绞盘,绳索一圈圈缠绕,门轴发出吱嘎声,厚重的城门逐渐合拢,封闭古老的城池,隔绝内外两个世界。

平原广阔,入目尽是荒凉。

城郊边缘鬼火狐鸣,不时有暗影聚集分散,绿光忽明忽灭,狼嚎声此起彼伏。

夜枭振翅无声,逆风飞向城池。瞬息划过天际,遮挡住明亮的月色。

越过旗帜林立的城墙,飞过巡逻的甲士头顶,暗影盘旋在城池上方,继而降低高度,飞入商人聚居的坊市。

天色已晚,夜风渐起,城内各坊将闭,路上行人逐渐稀少。寥寥数人加快脚步,赶在落钥前进入坊内,避免露宿街头。

巡夜的卒伍手持长矛,尽职尽责巡视每条街巷。

两支队伍穿过长街,在道路尽头短暂碰面,随即错身经过,各自背向而行。

肃州城恢复宵禁,入夜后灯火万家,终不如之前热闹。

城东是氏族的聚居地,偌大的宅邸内灯火通明,门前停靠车辆,府内却无宴饮,也不闻歌舞弦乐之声。

智氏宅邸前,门奴守在台阶上,袖着双手来回走动,驱散袭来的困意。

道路对面传来马蹄声,门奴抬头望去,就见一辆马车由远及近,径直向府门前行来。

车以双马牵引,车轮增宽加高,车厢雕刻氏族图腾,象征乘车之人的身份。

车前悬挂灯笼,仿宫内提灯制造,甫一问世便大受欢迎,飞速替代火把,成为氏族夜间出行必备。

马车行至近前,车奴拉住缰绳,火光照亮车厢上的图腾。

门奴揉了揉眼睛,认出来者是陶氏之人,当即反手敲打门环,通知守在门内的奴仆。

“陶氏来人。”

门后响起脚步声,不多时消失在耳畔。

车厢门推开,陶裕父子先后走出。

未等多久,门后传出人声,紧接着正门大开,智渊携子亲自出迎。

这般大张旗鼓,既是对来人的重视,也展示出光明磊落,杜绝任何人借机进谗生事。

“请!”智渊把住陶裕的手臂,笑着邀他进入府内。

不承想他会如此行事,陶裕顿感棘手,偏又无从挑理。想到此行的目的,只能顺水推舟,随他一同进入府内。

在两人身后,陶氏兄弟相视一眼,陶贤和陶正心情复杂,陶廉反倒松了口气,连脚步都轻快许多。

待客的大厅灯烛闪耀,香炉摆放在屏风前,炉顶青烟袅袅,香气萦绕在室内,令人精神一振。

双方分宾主落座,婢女送上茶汤,其后退出室外,关闭房门。

不知对方来意,智渊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端起茶汤细品,表现得耐心十足。他同陶裕共事几十年,深知对方性情,深夜来访必有要事,不出意外同君上有关。

思及此,智渊垂下眼帘,遮去眼底的情绪。

陶氏之前行为有失,君上分明不喜。虽然未做惩戒,疏远之意却是显露无遗。

智氏脱离困境不久,家族刚刚有了起色,他不愿被对方牵累,惹来国君不满。顾念两家多年交情,没有将人拒之门外,态度却不见亲近。

看出智渊的态度,陶裕品尝到一丝苦涩,却没有丝毫退却之意。

浸淫朝堂大半生,若无半分耐性,连一点冷遇都忍不了,他也登不上如今高位。

“今日君上罢朝会,出城送公子煜。”手托茶盏,陶裕没有赘言,直接开门见山。

“晋越两结婚盟,休戚与共。君上送公子煜乃礼仪所在。”智渊面带浅笑,回答得滴水不漏。

“此言不假。”陶裕未在此事上争辩,而是以此为引,提及林珩送别之后的行程,“送走公子煜,君上未回宫,转道去往新军大营,观新军操练,并当众宣一要事。”

陶裕放下茶盏,视线锁定智渊,见后者微微皱眉,神情变得严肃,他没有卖关子,直接道:“君上有意军功授爵,不分氏族、国人和庶人。”

此言一出,室内骤然寂静,落针可闻。

“我等世卿世禄,官爵代代传承,定于立国之法。君上前征庶人从军,今又要破世爵,岂非动摇国之根本?”

陶裕站在氏族立场侃侃而谈,言辞有理有据。

自林珩登上君位,行事每每出人预料,屡次触碰氏族敏感的神经。

之前种种都能接受,破爵位世袭过于骇人,意味着动摇氏族传承的根本,怎能不令陶裕担忧。

他心知孤掌难鸣,连夜登门拜访智渊,希望能集合勋旧之力阻止这项政令。

“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定法于朝堂,恐不能挽回。”

陶裕竭尽所能,试图说服智渊。

智渊则是眉心深锁,凝神陷入沉思,许久没有作声。

智弘坐在智渊下首,几次想要开口,瞧见父亲的神情,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陶贤和陶正同父亲想法一致,皆认为爵位之制不可破,林珩的旨意会动摇氏族根基,绝不能开先河。然而智渊沉默不言,陶裕还在耐心等待,两人不好贸然出言,只能保持缄默。

相比之下,陶廉显得过于镇定。

他似对陶裕所言漠不关心,一直置身事外。此种表现同陶裕三人大相径庭,不免令人侧目。

茶汤微凉,智渊从沉思中抽离,抬眼看向对面的父子四人,道出一番话,不仅不是陶裕想要的回答,更令他悚然一惊。

“君上送公子煜启程,时近正午。其后入军营,日落时分方才归城。你对君上所言一清二楚,是军中子侄传递消息?”

智弘方才正有此问,此时审视对面四人,神情异常冷峻。

“君上建新军,别于三军之外,所图为何,你当一清二楚。”智渊慎重其事,正颜厉色,字字犹如刀锋,“君上不喜陶氏,仍许陶氏子弟入新军,出于选贤任能,更是网开一面。你不能幡然悔悟,知错改正,反而变本加厉命族人刺探新军,莫非以为君上是幽公?果真不给家族留下一条后路?”

勋旧最熟悉彼此。

这番话毫不客气,一语破地,完全不给对方颜面。

陶裕脸色青白,愀然变色。他仍不死心,压下心中愤怒,继续问道:“君上破世卿世禄,你果真一点也不在乎?”

“君上言以军功授爵,可言要夺我等爵位?”智渊反问道。

陶裕当场怔住,回忆军营中送出的消息,缓慢摇了摇头。

“既未言要夺爵,何必忧心忡忡?况军功授爵惠及甚广,你只观国人庶人,莫非未见到族内旁支?”智渊语重心长,提及陶裕忽略的要点,“晋以战功立身,嫡支世袭爵位,旁支数代不能起,血脉渐远,被剔除氏族不在少数。若以军功授爵,嫡支不壮,旁支亦能起,于家族大有裨益。”

“可是……”

“你认定家族子弟不及国人,甚至不比庶人,无法沙场立功?”智渊推开茶盏,嗤笑一声,“果真如此,还谈什么家族传承。庸碌之人袭爵,上战场必会露怯。一旦祸及军中,带累祖先英名,简直就是不孝!”

“你是在强词夺理!”陶裕没有被智渊说服,心中腾起怒火。

“是否强词夺理,你我心知肚明。”智渊心平气和,与陶裕形成鲜明对比,“看在相交多年的份上,我再提醒你一句,君上不同幽公,莫要行旧事。新军之内趁早收手,万一惹怒君上,引来雷霆震怒,陶氏必遭大祸。”

“危言耸听!”陶裕看似强硬,实则心头已经动摇,只是没有表现在脸上。

智渊一眼看透他,没有当面揭穿,继续道:“猎人执弓,箭矢锋利,能猎狐,亦能屠狼。君上性情刚毅,行事狠绝,剪除有狐氏未见手软,灭郑更是一战即下。为家族计,莫要自误!”

话音落下,室内再度陷入寂静。

陶裕俨然被说动,不由得陷入沉思,脸色逐渐惨白。

他之前还能理直气壮反驳智渊,如今现实摆在眼前时,危机近在咫尺,他不可能再欺骗自己。

“脚下是万丈悬崖,踏前半步就是绝境,固执己见必定粉身碎骨。后退或有损伤,终归是一条活路。”智渊沉声道。

“经验之谈?”陶裕抬眼看向对面,眼底已经爬上血丝。他此行是为说服智渊同他一起反对政令,不想反被对方提点,不得不直面家族危境。

“不假。”智渊与陶裕相交多年,智氏退居晋阳时,仰赖陶氏守望相助,才保存大部分实力。看到陶裕执迷不悟,他出言提醒,全因不忍陶氏走上绝路。

两人说话时,智弘和陶氏兄弟皆未出声。

陶贤和陶正的脸色异常难看,既有愤懑也不乏惧意。

陶廉细观父亲的神色,暗暗松了口气。

他不止一次提醒父亲,可惜总被当成耳旁风。有智氏家主出面,想必父亲会认真考量,不再一门心思钻牛角尖。

目的未能达成,反而看清家族危机,陶裕没有在智氏府上久留,很快告辞离开。

智渊亲自送他出府。

“君请止步。”陶裕来时神情凝重,去时则有些失魂落魄。

陶贤和陶正的神情不比父亲好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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