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62章

“赖白此人好揣摩人心,今旁支之人得君上重用,赖氏将起。”费毅沉吟片刻,给出心中答案,“有狐氏及公牛氏灭族,左班以鹿氏一家独大。今赖氏起势,未必没有好处。”

“依你之见,君上是否有意安排?”雍楹低声道。

“今上不是先君。”费毅直言不讳。

沉吟片刻,雍楹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自林珩归国,凡事以刀剑说话。

从公子长到丽夫人,再到有狐氏,他是踏着鲜血一路上行。幽公在氏族间制衡牵制,他完全不必,一旦有人越过底线,隔日就会送上法场。

说话间,时近二更。

费毅回帐歇息,雍楹收起舆图,准备早些入睡,明日也好赶路。

大帐中,林珩听完侍人回报,如赖白所料,第一时间就窥破他的用意。

“的确可用。”

他放下笔,拿起布巾拭手,命侍人退下。

马桂走入帐内,同侍人擦身而过。他手中捧着几张绢,恭敬呈至林珩面前:“君上,丰地来人,禀五国国君抵达,余者尚在途中。”

林珩接过绢展开,从头至尾浏览一遍,口中问道:“蔡地可有消息?”

“蔡氏欢抵达青州,未入城内。据壬大夫秘报,陶大夫无性命之忧,暂困在蔡侯宫不得自由。”

林珩皱了下眉,拿起最后一张绢。

这封秘信来自楚地,由信鸟送回。先至肃州城,再由国太夫人派遣骑士送到林珩手中。

“庸至楚国都城。”

灭郑时,庸率死士立下大功。

此番谋划楚、齐两国,为保计划不出差错,林珩提前布局,派遣他先一步进入楚地,及时传递消息。

“来而不往非礼也。”

林珩提起绢,递到火光中点燃。

看着绢上的字迹被焰舌吞噬,冒出一缕缕白烟,他的唇边勾起浅笑。

楚国三番五次谋算于他,公子项身边还有郑国旧臣,他理当予以回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数息之间,绢布化为黑灰。

碎屑随风飞出大帐,眨眼落入泥地,彻底消失无踪。

第一百二十二章

蔡国都城,青州。

连续数日大雨,河流水位暴涨,冲垮悬桥漫过河岸,卷走停泊的木筏和小船。

水流激荡,船只在水中摇晃,陷入湍急的漩涡,一头翘起,一头下陷。一阵急流袭来,伴随着刺耳的吱嘎声,一艘木筏当场被冲散,变得四分五裂。

河对面走来一支队伍,多达数百人,都是遇到洪灾的乡邑村人。

暴雨中房屋坍塌,田地被淹没,他们为求一条活路,只能扶老携幼涌向青州城。

队伍沿河西行,透过朦胧的雨幕望见前方矗立的雄城,来不及发出欢呼,就被风中传来的号角和鼓声惊住。

“黑旗,好多的黑旗!”

“是晋?”

“天要亡蔡不成?!”

满怀希望赶来青州城,却遭受迎头一击,强撑一路的坚持被压垮,绝望瞬间涌上心头。

天空中乌云密布,所有人被阴霾笼罩,呆滞地站在雨中,许久一动不动,变得失魂落魄。

雷声炸响,战鼓声持续不断,与雷鸣争锋。

青州城下,公子原率新军列阵,摆出攻城的架势。

鼓声隆隆,号角阵阵,军阵中戈矛林立,数千甲士伫立在雨中,一身黑甲被雨水冲刷,泛起森冷的寒光,愈显杀气腾腾。

军中将校手持令旗,在阵前策马奔驰,传达公子原的命令。

“分!”

声音穿过雨幕,大军似潮水分开,现出数条笔直的通道。

鞭声响起,青牛和驽马拖拽大车出现。车上高高隆起,蒙布掀开,竟是数十架抛石器和巨弩。

“哞€€€€”

长鞭甩出鞭花,强壮的青牛发出叫声,头顶一对巨大的弯角,镰刀一般,在雨中闪烁寒光。

五十辆大车行至阵前,迅速一字排开。

军仆挽紧缰绳避免牛马受惊,陆续在地面砸下木锥,从后方抵住车轮,不使大车偏移位置。

步甲三五人一组,或将石块装入抛石器,时刻准备抡起重锤;或合力拉开绞弦,将箭矢架上巨弩。

这一幕清晰印入守军眼中,城头出现混乱,甲长极力弹压却收效甚微,不得不向上官求助。

“再不想想办法,城头就要乱了!”

在蔡军的恐慌中,晋军的号角告一段落,鼓声也暂时停顿。

大军中行出两部战车,打头一辆由四马牵引,车身漆成玄色,两侧的车轮既高且宽,轮轴外凸铜刺,在行进间转动,战时能撕裂马腿。

车上之人未着甲,穿着象征晋国宗室的黑袍,头戴玉冠,腰束玉带,手按一柄宝剑。仰望城头时,下颌紧绷,双眼凝聚霜色。

在他右侧,蔡欢站在伞车上,宫裙华贵,乌发堆云。发髻上没有太多装饰,只有一支古朴的金钗,钗头铸成兽首,象征蔡氏图腾。

见蔡欢出现,城头混乱意外平息,众人目光凝聚,陷入死一般地寂静。

上大夫百里争刚刚登上城墙,目睹这一场景,当即眉心紧皱,面沉似水。

蔡的国力不如晋,乃是不争的事实。实力悬殊不可怕,怕的是丧失斗志,连奋起抵抗的勇气都没有。

百里争快步穿过城头,来到女墙前,手按墙壁探头向下望,公子原和蔡欢的身影闯入眼帘,异常醒目。

他没有向公子原出言,而是拔高声音质问蔡欢:“欢女,你出身蔡氏,为何引晋人攻蔡?!”

蔡欢仰头望向高处,看清百里争的身影,气势丝毫不弱:“国有奸佞,狡言欺君,暗伏死士刺杀晋侯,欲坏蔡四百年国祚。我为蔡氏女,国君妹,当助兄长铲除佞臣,抓获真凶,给晋国一个交代。”

这番话出口,百里争便知糟糕,暗道一声不好。

果不其然,随着最后一个字落地,守军顿生哗然。

林珩遇刺非同小可,纵然毫发未伤,蔡国也脱不开干系。蔡欢代蔡侯入贡,专为两国结好,实是肩负重任。怎料事情发生,上至蔡侯下至满朝文武,众口一词将罪过推给她,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氏族对她早有不满,趁机派人在国内散播流言,声称晋灭郑后,蔡欢心怀怨恨,花言巧语欺骗蔡侯,借入贡行刺杀一事。

其言之凿凿,说得有模有样,流言甚嚣尘上。蔡侯听之任之,非但没有阻拦,反而暗地里推波助澜。

时至今日,蔡人皆以为蔡欢谋刺晋侯,对她心有怨恨。

不想晋国大兵压境,她同公子原一并出现,一席话打破氏族谎言,揭穿事情真相。

“不是欢女所为?”

“朝中有奸佞狡言欺君?”

“是谁?”

青州城被围,城中本就人心惶惶。蔡欢的出现无疑是火上浇油,一番话动摇人心,令百里争冒出冷汗。

他按住佩剑,紧咬后槽牙,试图挽回局面:“欢女,你休要信口雌黄!”

“是不是胡说,你我心知肚明。”蔡欢言辞激烈,与百里争针锋相对,“如非主谋另有其人,晋侯岂会容我?我的首级早被砍下,挂上肃州城墙。晋侯不惧上京,礼令行刺一样斩首,区区蔡国他岂能看在眼里。不过是看我无辜,让我回国抓出奸佞,肃清蔡国朝堂!”

城头一片哗然。

相比百里争的言词苍白,蔡欢有理有据,逻辑缜密,更容易取信于人。

事实正如她所言,以晋侯的霸道严酷,不是主谋另有其人,她根本走不出晋侯宫,早就血溅三尺,首级挂上城墙。

“真不是她?”

“人在朝堂……”

“莫非?”

众人的目光聚集过来,针一般扎在百里争身上,使他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蔡欢乘胜追击,言词如刀,给城内氏族和蔡侯致命一击:“若不是做贼心虚,晋侯遣使为何会被扣押,进出不得自由?无非是被当面质问,知晓真相瞒不住,变得恼羞成怒。殊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做过必要留下痕迹,奸佞势必受到严惩!”

蔡欢骂得畅快淋漓,不给蔡侯和氏族半分颜面,彻底撕破脸。

百里争怒不可遏,却对她所言无力反驳。刺杀晋侯能坚决不认,扣押晋国使臣无法否认。陶荣就在宫内,蔡侯派人日夜看守,宫廷内外人尽皆知。

事实如此,他仍要极力辩解,不能让晋师出有名。

“晋使现在宫内,君上设飨宴款待,美酒美食更有美人,其乐不思归国,怎能妄言扣押!”

“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什么是妄口巴舌,睁着眼睛说瞎话。”蔡欢冷笑一声,手指城头的百里争,痛斥道:“枉你身为百里氏,这般厚颜无耻,简直令祖宗蒙羞!”

“恶毒妇人!”百里争勃然大怒,失态破口大骂。

“虚伪老贼,无耻之尤!”蔡欢比他的骂声更加响亮,不仅是旗鼓相当,分明是压他一头。

卢成站在蔡欢车后,举起一根怪模怪样的管子。此物号称百里眼,晋君赠于他,第一次使用就令他惊为天人,奉为至宝。

众人被蔡欢和百里争的对峙吸引注意力,没留意他的存在。唯有公子原侧头看他一眼,目光在百里眼上短暂停留,片刻后移开。

对骂仍在继续,蔡欢越骂越是畅快,整个人斗志昂扬,意气风发。百里争脸色铁青,额角鼓起青筋,渐渐变得无力。

不知何时,雨势开始变小,直至完全停歇。

天空仍是乌云密布,暗沉沉不见日光。

振翅声传来,一只信鸟飞过云端,在空中盘旋两周,似在搜寻目标。

大军中突起哨音,一名貌不惊人的军仆举起右臂,信鸟锁定位置,快速向下飞落。

信鸟腿上绑有木管,军仆利落解下,送至公子原车前。

木管上刻有玄鸟纹,打开木塞,里面是手指长的绢布,上面只有一行字:蔡不放人,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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