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换回公子峦,吴侯不得不割肉。但让步也有底线。假若越国狮子大开口,想要予取予求,吴国绝不会坐以待毙。
“我国意在迎公子峦归国,自有万般诚意。君侯若是不满,大可实言以告。”待令尹骂声稍停,随伟沉声开口。
楚煜认真打量对面之人,语气中透出玩味:“吴有诚意,何妨先言邳城之下,数千甲士为何而来?”
“自然是助君侯一臂之力。”随伟抬头直视楚煜,目光不闪不避,嘴里振振有辞,“越楚战于邳,公子峦率军增援,与敌激战于城下,君侯亲眼所见。”
吴军同魏军交锋,在城下死伤数百人,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揪住这一点不放,更能反咬越国一口,公子峦率军增援,事后没有感谢,反被困在禹州城,实在是没有道理。
之所以没有这样做,并非是出于正直,而是随伟心中清楚,以越人的强横,不可能任由他颠倒黑白。万一激怒楚煜,别说公子峦,连他都未必能走出禹州城。
鉴于此,他选择避重就轻,重点提及吴军的损失,对吴国想要乘人之危,渔翁得利一事只字不提。
“礼令能言善道,实在令人佩服。”楚煜没有发怒,反而笑意盈盈,“有忠臣如此是吴侯之幸。”
“谢君侯夸赞。”随伟没有谦虚,坦然道,“能得君侯夸赞亦我之幸。”
两人言辞交锋,一方漫不经心,始终面带浅笑;另一方时时保持警惕,不敢有半点疏忽。
令尹没有再出言斥责吴国,而是在一旁静观。目光偶尔扫过公子峦,令后者心生忐忑,面容更显阴骘。
亥义和亥午坐在下首,始终保持沉默。
两人随礼令出使,事事以其为先,非必要不会出声。
和随伟不同,两人初次见到楚煜,霎时为艳光所迷,赞叹不负盛名。短暂的恍惚之后,理智迅速回笼,迎面袭来的煞气令他们同时一凛。
抬头望过去,楚煜已然收回目光。
煞气却迟迟不散,压力如有实质,使他们再不敢陷入迷思,时刻绷紧了神经。
“吴国因何派兵,我知,君亦知,狡辩伪饰不过贻笑大方。“出乎随伟预料,楚煜在口出夸奖之后,没有顺势揭过此事,反而继续较真,让他无法回避。
“君侯……”
“先不忙解释。”楚煜截断随伟的话,身体微微前倾,明明是光风霁月,花容月貌,周身却有血腥萦绕,如猛虎蓄势待发,“君能口吐珠玑,也不过是口舌之辩。寡人执意追究,大兵压境,吴能挡几何?”
“吴有国人数万,披坚执锐能够一战。”随伟强做镇定,沉声道。
“我若联魏,又当如何?”楚煜出其不意,随伟猝不及防,直接愣在当场。
公子峦神情骤变。
明知楚煜所言未必是真,这番话仍让他心惊不已。
吴魏两国纠缠多年,前者同齐国结盟,后者背靠楚国,屡次交锋打个平手,都没占到太大便宜。
近年来吴国势起,渐有争强之心,导致与齐国矛盾增多,彼此渐行渐远。
魏国也暗怀心思,趁楚国内乱不休,有脱离掌控的苗头。
心知与齐国的盟约不会长久,吴侯试图拉拢越国,借越国之势。不想一念之差,在邳城之战中判断失误,才落到如今窘境。
公子峦越想越是懊恼,恨不能时光倒流,他一定会阻止吴侯派兵,更不会亲往邳城。
奈何世上没有后悔药。
错已经铸成,只能设法挽救。
绝不能让越国倾向魏国,否则吴国危矣!
“君侯,我愿送出五城。”公子峦下定决心,抢在随伟之前开口。
“五城?”楚煜看向他,目光明灭,使人心生寒意,“未知是哪五城?”
“别又是慨他人之慷。”令尹讽刺道。
“五城皆为峦的封地,位于吴国边境,与镐国接壤。”公子峦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明城池所在。
闻言,楚煜终于有了几分兴致,令尹也微微侧目。
镐国国土面积虽小,人口却很稠密。国人擅长耕种,国内有两熟稻,一直被邻国觊觎。为保平安,镐国主动向越国入贡,甘愿成为越国附庸,两国间的关系十分紧密。
五城同镐国接壤,越国接手十分容易,足见其诚意。
公子峦道出这番话,没有去看随伟的表情,一心一意等待楚煜的回答。
封地属于他,他有绝对的处置权。以封地换取归国,今后固然会麻烦不断,总好过继续困在禹州城,终日提心吊胆。
他相信随伟对吴侯的忠诚,却不信对方能竭尽一切帮助他。
父亲膝下有六个儿子,还有四个女儿,不缺少继承人。他是长子不假,却非不能舍弃。
“君侯,峦诚心实意。”公子峦加重语气。
看出他的打算,随伟不免心情复杂。之前还赞赏他不会自作聪明,这一刻却只想叹息。
“我知公子诚心。”楚煜从案上拿起一张绢,随手递给公子峦,示意他细读,“公子且看。”
公子峦怀揣着疑问上前,双手接过绢,展开后通读一遍,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绝魏之粮?”
“公子意下如何?”楚煜点点桌案,看向满脸震惊的公子峦,“我放公子归国,公子助我一臂之力,如何?”
此前随伟曾言,公子峦至邳城专为助楚煜一臂之力。
现下,当真要公子峦身体力行践证这句话。
“君侯所言是真?”公子峦需要确认。
“寡人从不妄言。”楚煜笑容不变,给出肯定回答。
公子峦攥紧绢布,脑海中天人交战。
认真衡量之后,他做出目前最好的选择:“峦愿助君侯,天地鬼神为证!”
随伟和亥氏兄弟被抛在一旁,只听到“绝魏之粮”四个字,尚不知具体如何实行,就见公子峦同楚煜三击掌,当场发誓践诺。
“此事成,公子定为吴主。届时,寡人与君盟,何如?”楚煜又发一言,令公子峦短暂僵硬,其后攥紧手掌,眼底跳跃暗火,是熊熊燃烧的野心,更是对权柄的渴望。
“借君侯吉言。”他索性不加掩饰,明白展现出自己的野心。
看到这一幕,随伟目光微闪,亥义和亥午不约而同低下头,比先时更加沉默。
“为免节外生枝,公子和礼令需暂留禹州城。五日之后,寡人送公子出城。”楚煜语气和缓,话中却无任何商量余地。
“一切听君侯安排。”公子峦没有反对,坦然接受对方安排。
殿内不再剑拔弩张,气氛瞬间变得融洽。
楚煜召唤侍人,引公子峦和随伟三人前去侧殿,晚间再来赴宴。
几人没有推辞,同时起身告辞,随侍人离开大殿。
殿外艳阳高照,热风吹在人身上,燥热感挥之不去。
行至侧殿时,身上冒出一层薄汗,衣领都被汗水浸湿。
待侍人推开殿门,四人迈步走入殿内,隔绝炽烈的阳光,热意总算少去几分。
“公子,越侯果真要绝魏?”殿门合拢,随伟迫不及待开口。
“不错。”公子峦递出绢布,交给礼令过目。
大量市魏麻,以利引齐入局。
短短一句话,字里行间充满血腥,使人不寒而栗。
“麻贵粮贱,魏人必弃粮种麻。齐人好商,知魏麻暴利定会趋之若鹜。事发之后,楚必疑齐,两国盟约将坏。”随伟越说越是心惊,握住绢的手愈发用力,指关节隐隐发白。
“不止如此。”公子峦补充道,“魏国无粮必乱,我国可趁机裂其土,收其民,以壮国祚。”
这番话豪气十足,随伟却不如他乐观。
魏国不存之日,越、楚势必要分一杯羹,齐国也会插手。吴国逐年强盛,终不及三尊庞然大物。与三者相争,吴国没有半分胜算。
心中这般想,他却没有开口,更无意泼公子峦的冷水。
无论如何,弱魏乃至灭魏都有利于吴,最终能得多少好处,端看天意如何。
随伟再看手中的绢,回想起大殿中的一幕,仍不免感到心惊。
越侯不仅智慧绝伦,更加心狠手辣。其与晋侯定下婚盟,南境局势注定要变。莫怪楚齐会放下成见,破天荒结成盟约。
“大争之世。”
大国尚且如此,何况小国。
群雄环伺之下,吴虽有争强之心,怕也难能如愿。
一阵微风流入侧殿,带走随伟的叹息声。
风尾卷过廊下,未带来丝毫凉爽,反而愈加闷热。
宫殿上方掠过黑影,一只信鸟从天而降,熟门熟路地飞入大殿,落到屏风旁的木架上。
楚煜刚刚送走令尹,正翻开一卷竹简,耳畔传来鸟鸣,回首就瞧见木架上的信鸟。
信鸟收拢翅膀,腿上绑着一只木管。
楚煜抬起手,信鸟立刻飞向他的掌心,讨好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木管上有刻印,是象征晋室的玄鸟。
楚煜划开管口的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绢,展开之后,一行字闯入眼帘:月末出兵,不日至西南,望与君侯炉城相见。
第一百六十七章
骄阳如火,赫赫炎炎。
高温扭曲光线,大地在烈日下炙烤,河流水位下降,水洼陆续被蒸干,现出龟裂的地面。
一阵沙风掀起,奔雷声由远及近,数骑护卫一辆马车向上京城飞驰而去。
骑士身着皮甲,背负硬弓,腰间勒三圈皮绳,绳下悬挂一柄短剑。观其衣履武器,分明是蔡国甲士。
马车行在队伍中段,车前有三马牵引,象征车中人的身份。车厢朴实无华,没有雕刻花纹,也不见氏族图腾。车厢两侧插有旗帜,遇热风席卷,旗面猎猎作响,撕扯开鹿形花纹。
队伍闯过热风,一路疾行,中途不作歇息,于午后时分抵达上京城。
夏日里火伞高张,接近一天中最热的时段,道路上少见行人,守城门的甲士都是无精打采,撑着长矛站立,样子懒洋洋,有两人还不停打着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