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境诸侯的见证下,两人完成权力交接。
木盒易手,公子路未觉怅然若失,反而大感轻松。他仰视田齐,郑重在矮榻上叩拜。
由于双腿不能动,他的动作有些不伦不类。殿内却无一人出声,皆对他正色以视。
一礼毕,田齐弯腰扶起公子路,兄弟俩相视一笑,情谊为人叹服。
不管今后如何,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两人骨肉至亲,情深义厚。在场诸侯难免心生羡慕。
围绕君位争夺,父子兄弟也能刀剑相向,拼个你死我活。如公子路和田齐这般实在是少之又少,称得上凤毛麟角。
权力交接完毕,田齐兄弟各自归位。
乐声起,穿着彩裙的少女蹁跹入殿,伴着轻快的旋律灵巧飞转,柳腰款摆,€€风回雪,在大殿内释放柔美与轻灵。
数只鼎立在殿前,橘红的火光在鼎下跳跃,肉汤在鼎内沸腾。厨洒下一把调料,浓郁的香气瞬间爆裂,咸鲜中充斥辛辣,引得人食指大动,馋涎欲滴。
“君侯救我于危难,对我恩山义海。我敬君侯!”在舞蹈的间隙,田齐站起身,举盏敬向林珩。
“你我年少相知,不过举手之劳。”林珩对田齐颔首,随即端起酒盏与其共饮。
田齐没有落座,又将酒盏注满,这一次的敬酒对象是西境诸侯:“仰赖诸位出兵,蜀乱方能平,我敬诸位,饮胜!”
田齐有册封诏书,虽未举行登位大典,也注定是蜀国国君。加上有林珩的支持,众人自然要给他面子,纷纷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美酒下腹,美食陆续送上。歌舞不歇,乐声缠绵,宴会的气氛逐渐热烈。
蜀国的菜肴加入食茱萸,味道有些辛辣,初尝不甚习惯,不少国君放下餐具,或是只选不辣的炖肉下筷。
蜀国的酒是一绝。
晋酒醇厚,是赫赫有名的烈酒。蜀国的酒更胜一筹。
西境诸侯开怀畅饮,除极个别外,例如不擅饮的后伯,其余都是酒量过人,连饮数盏面不改色,酒瓮清空依旧目光清明,不见半分醉意。
林珩酒量不浅,却不好饮。
他放下酒盏,夹起一块炙肉送入嘴里,登时为之惊艳。
“蜀国有蜂,能酿百花蜜。炙肉涂了蜂蜜,风味绝佳,蜀地外即不同味。”田齐开口说道。
在上京的九年间,林珩处处谨慎,从不展露任何偏好。田齐与他自幼熟识,竟不知他喜甜。直至蜀国生乱,田齐奔入晋国,数次和林珩一同用膳,才算了解他的口味。
“百花蜜?”林珩又夹起一块炙肉,看向身侧的田齐。
“蜂小,然群大,巢常筑于密林,故能采百花。”见林珩感兴趣,田齐出言讲解,“君侯若是喜欢,我命人多备,每岁送往肃州。”
每岁?
林珩动作微顿,目光落在田齐脸上,似要将他看穿。
田齐突然感到紧张。有心想要解释,却知过犹不及,强压下情绪等待林珩回答。
“如此,劳烦蜀侯。”林珩浅笑开口,首次以蜀侯称田齐。
“齐荣幸之至,何言劳烦。”田齐暗暗松了口气,心知事情已成。今日之后,蜀将为晋国附庸,实打实找到一座靠山。
可他心中也有怅然。
两国的关系发生变化,他与林珩之间也不复往昔。然而有得必有失,作人不能太过贪心,贪多必失。
为蜀国计,为蜀人计,他需要摆正立场,不能再如年少时肆意。
恩情牢记在心,时刻不能忘。身为一国之君,他也必须明确责任。一时或许怅然,长此以往总能习惯。
一念豁达,田齐一扫方才的凝色,重新展现笑容,憨厚温和,同往昔一般无二。
公子路目睹一切,再一次惊叹田齐的成长。
他抬眼看向晋侯,意外撞上对方的视线。漆黑的眸子恍如深渊,幽暗无底,稍不留神就会陷入,再难以挣脱。
公子路不由得一惊,匆忙垂下眼帘,心开始狂跳。
林珩对他的惊悸视若无睹,莞尔一笑,对他举起酒盏:“公子经险履危,仍能缜密布置,令逆臣措手不及,在宫内力挽狂澜。寡人喜公子才德,甚是敬佩。”
“君侯过誉,仆愧不敢当。”公子路举盏回敬,耳尖微红,内心生出波澜。
“想必公子已经知晓,炉城归晋。”林珩突然话锋一转,不仅吸引公子路和田齐的注意,推杯把盏的诸侯都慢下动作,一个个竖起耳朵,对他接下的话充满兴趣。
“我意发招贤令,遍邀天下英才。惜公子大才,邀公子入晋为官,先任炉城县大夫,未知意下如何?”
这番话出乎所有人意料,公子路更是直接愣在当场。
田齐瞪圆双眼,嘴巴张大,若非理智不允许,他定要拍案而起:阿珩竟然觊觎他大兄?!
“君侯,能否容仆思量一二?”公子路说道。
“自然。”林珩笑容温和,语气真挚,“寡人确爱公子大才,别无他意。”
见公子路貌似心动,田齐心急想要开口,却被前者拦住。
“大兄?”
“阿齐,容我想一想。”
消去最初的惊讶,公子路深思熟虑,认真思量入晋的可能。
经历一场叛乱,蜀国百废待兴。
信平君下狱问罪,不日将死在法场。颍州氏族和宗室被捉拿,一夕间朝堂清空,权力需要添补,正适合大刀阔斧进行改革。
逢关键时期,内部不能再生隐患。蜀国需要敢为的君主,朝堂只能有一个声音。
他离开蜀国,短期内或许不利,但就长远来看,绝对是利大于弊。
他此时能辅佐田齐,做到全心全意,却不敢保证十年、二十年后仍能言行如一。
人心思变,信平君早年也是良臣,如今又如何?
“大兄,你果真要走?”看到公子路的神情变化,田齐不由得心生担忧,“你若不在,我独木难支。”
“阿齐,正夫人曾与我言,待你归来,你我同掌朝堂军权。你知晓这意味着什么?”公子路直言不讳,目光锁定田齐。
“大兄,我愿意。”田齐斩钉截铁,没有半分迟疑。
“我不愿。”公子路的态度和他一样坚决,“我助你夺回权柄,不使国祚断绝,为的不是成为你的阻碍,更不想成为祸乱的根源。”
“大兄……”
“人会变,你会,我亦然。”
田齐还想再劝,公子路却已下定决心。
他抬头看向林珩,双手交叠,决然道,“蒙君侯不弃,仆愿入晋,为君侯效犬马之劳!”
他主动离开颍州,为田齐除去最后障碍,也能避免再起风波,酿成兄弟反目。再者,蜀附庸于晋,他为晋侯重用,在晋崭露头角,同样于蜀国有利。
公子路心意已决,言称愿为晋侯效命。
看出他的决心,田齐不好再劝,只能端起酒盏闷闷地饮下一口。
若非信平君叛乱,妄图篡权夺位,若非氏族和宗室得陇望蜀,不满足瓜分军权,对政权汲汲营营,蜀国不会有今日,大兄也不必离国。
思及此,田齐恨得牙痒。
眼底闪过一道冷光,他转头看向斗圩,沉声道:“都安排妥了?”
“君上放心。”斗圩敛眸说道。
听到斗圩的称呼,田齐不作声,仅点了点头,召婢女注满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蜀侯宫内灯火通明,大殿内觥筹交错,宴饮正酣。
蜀侯宫外,杂沓的脚步声在城内响起,一道道火龙穿过大街小巷,从四面八方聚向城东。
斗墙行在队伍前,左手高举火把,右手持一杆短矛。火光照亮前方道路,也照出座落在黑暗中的一座座大宅。
迥异于往日的灯烛辉煌,今日的氏族坊格外冷清,院落漆黑,屋舍昏暗,不见丁点亮光。
各家家主被下狱,私兵和护卫十去七八,家中仅剩下老幼妇孺,再不能趾高气扬嚣张跋扈。
“奉旨查氏族坊、宗室坊,抄家!”
斗墙手捧诏书,声音在夜色中响起,为坊内各家敲响丧钟。
门后藏着一双双眼睛,紧盯着来者的动静。
遇火光逼近,门后之人惊骇欲绝,全都吓得魂不附体。
宫奴开始砸门,沉闷的声响响彻长街。
伴随着一声轰隆巨响,厚重的大门被撞开,宫奴似潮水涌入。
哭喊声突如其来,夹杂着声嘶力竭的咒骂,拉开肃清氏族和宗室的序幕。
这也是田齐在肃州城时学到。
除恶务尽。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斩草除根方能以绝后患。
同一时间,数骑快马穿过广袤平原。
马上骑士来自楚国,他们背负公子项的国书,从纪州城出发,一路披星戴月奔赴晋国。
第一百七十七章
晋楚两国是敌非友。
晋人要东出,楚人要西进,两国曾有数次交锋,彼此间互有胜负。
时至今日,林珩灭郑稳固西境,助公子齐讨伐信平君,集结诸侯大军出西南,其一言九鼎,军队如臂指使,已现西境霸主的征兆。
反观公子项,刚刚平定国内动荡就遇晋越结盟。宿敌联手,楚军再强也会左支右绌。迫不得已,他暂时放下成见与齐国联手。
历城之盟未必牢靠,随时可能被撕毁。但就目前局势来看,已是最好的选择。
万万没想到的是越国突然发兵,邳城燃起战火。
公子项亲自率兵驰援,本想以战立威,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突来的地动,妄图渔翁得利的魏吴,算无遗策的公子煜,使他谋划落空,不得不放弃邳城,带着大军无功而返。
此战未胜,却也不能言败。但对公子项而言,不胜即有麻烦。之前压下的氏族会蠢蠢欲动,各方势力极有可能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