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雍檀不惊不怒,坦然道:“骑士为羌夷,居晋阳多年,内附与晋。”
“你承认就好。”天子乘胜追击,“既如此,楚杀胡不但无过,反而有功。晋侯罪加一等。”
淳于起不能再坐视,闻言就要起身,却见雍檀面色如常,直视满面得色的天子,不紧不慢道:“史书载,平王迁都,有五羌、三狄跟随,一路扈从。八部首领护驾有功,平王授其爵,准部落内附。若臣没有记错,上京诸君中,不乏八部血脉。”
这番话一出,天子的得色僵在脸上,鹄离和翁夹神情骤变。
“晋许羌夷内附,便是罪加一等。平王授爵羌狄八部,明确记载史书,依陛下之见,又该如何问罪?”
雍檀手持符节,孤身立于大殿中央,正面天子的恶意,夷然不惧。
晋人好战,勇猛无双。
晋人性烈,百折不弯。
天子和楚国要强词夺理,以结胡污蔑晋侯,他直接举出平王,反手一巴掌抽在对方脸上,力道十足。
天子哑口无言。
坚持问罪林珩,就要推翻平王授爵。
如雍檀所言,平王时羌狄内附,数百年融合,不容否认,也难以分割。
雍檀给天子出了一个切实的难题,让他骑虎难下。
要么承认偏听偏信,过错在楚,收回斥责晋侯之言。要么就推翻平王授爵,罪责自己的祖宗。
殿内的议论声早就停止,众人的目光聚集到宝座前,只等天子做出决断。
淳于起终于放下心,安坐在席间,嘴角隐隐勾起弧度。
执政垂下眼帘,心中慨叹,却也无心出面,任凭天子丧失颜面。
鹄离和翁夹对视一眼,都感到事情棘手。
楚国本就不占理,本以为能抓住晋侯的把柄借机翻盘,哪承想雍檀搬出平王。
事情过去几百年,多少人都已经淡忘。结果他却记得清清楚楚,直接堵住了天子的嘴!
宝座上,天子如坐针毡。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罪责先祖,就只能收回旨意,承认自己有过。
“予一人不查,错怪晋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天子脸色铁青。
楚使的脸色更加难看。
雍檀却扬起笑容,双手持节,朗声道:“陛下英明。”
史官坐在殿内,下笔如飞,详细记录每一句话,不落半字。
上京贵族和在座使臣各有思量,但都明确一件事:晋人性烈,当真不好惹。
“晋侯暴虐,动辄灭国。晋使当殿质问天子,半步不让。”
“晋楚开战,谁胜谁负?”
“先前以为楚有利器,胜算更大。如今再看,不好说。”
使臣们小声议论,看向楚使鹄离,目光微闪,神情颇有几分微妙。
第一百九十章
雍檀达成目的,无意迫敌至穷巷,索性见好就收,从容退回席间。
见扭转局面无望,鹄离也没有继续纠缠,草草向天子叠手就归席落座。
两人偃旗息鼓,宣告事情暂时了结。
淳于起向雍檀举盏,敬他大智大勇,一身是胆:“君智慧过人,志坚不凡,吾甚是钦佩。满饮此盏!”
“君过誉,檀愧不敢当。”雍檀持盏回敬,仰头一饮而尽。
多名小国国君和使臣聚到两人身边,对雍檀的智慧果敢大加称赞,言辞间满是恭维。
“君大勇!”
“才智无双,吾辈敬仰。”
众人没有压低声量,对雍檀赞不绝口。此举既是对雍檀的赞赏,也是旗帜鲜明地支持晋越两国,附庸两国之下。
鹄离和翁夹并排而坐,两人身边一样有使臣聚集。观人数与前者不相上下,可谓旗鼓相当。
分明是天子的王宫,举办飨宴的大殿,却成为大国的主场。
大诸侯国两两结盟,各踞一方,彼此泾渭分明,似有天堑横亘。附庸双方的国君和使臣各自站队,迅速分好阵营。
如此一来,天子的立场就变得极为尴尬。
分明是天下共主,权威至高无上,一夕之间竟无人问津,实打实的颜面扫地。
上京贵族停止交谈,席间异常沉默,与对面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同在一座大殿内,诸侯使臣推杯换盏,大有反客为主的架势;上京贵族集体默然,视线集中在上首,随即又落到执政身上,心中忐忑不安,纷纷变色易容。
执政态度冷漠,端起酒盏饮下一口,无视四周目光,打定主意闭口不言。
天子将众人的表现收入眼底,双拳紧握,面沉似水。
雍檀咄咄逼人,他被迫承认言行有失,心中极端愤懑。
可他却发作不得。
理不在他,人心不在他,饰非掩过只能平添笑话。
愤恨到极点,他突然变得清醒。强压下心中情绪,短暂扫视殿内,猛然间站起身,引来众人注目。
贵族齐刷刷望过来,对他的举动感到不解。
诸侯使臣停止把盏,看着他一言不发。
执政也抬起头,仰望宝座前的天子,眼底闪过一抹诧异。
“日前盗袭城,诸君击盗有功。今日飨宴嘉功,饮胜!”
上一刻怒意昭彰,下一刻就举盏邀众人共饮。
天子这番话说得漂亮,态度变化却太过出人预料。以致于话音落地,大殿内寂静无声,竟无一人做出反应。
“诸君,饮胜。”
换做先时,天子早该勃然大怒。此时此刻,他表现得云淡风轻,半点不见尴尬,反而面带笑容,持盏的手极稳,与方才判若两人。
看到这样的天子,雍檀眼底浮现暗沉,与淳于起对视一眼,同时端起酒盏起身:“谢陛下!”
齐使翁夹慢了一步,起身时面带笑容,动作如行云流水:“谢陛下。”
楚使鹄离在先前未立寸功,安坐在席间纹丝不动。
部分使臣随雍檀三人起身,余下如楚使一般稳坐,并未一同举盏。
天子不以为意,仰头饮尽盏中酒。
使臣们在席间共饮,彼此交换眼神,电光火石间,脑海中已转过数个念头。
天子主动破冰,殿内气氛迅速回暖。
宝座上传来击掌声,声音传至殿外,舞乐随之奏响。有别礼乐的恢宏,旋律轻快优美,徜徉其间似遇春水潺潺,夏花烂漫。
一阵香风袭来,身着彩裙的少女飞旋而来。
少女皆是碧玉年华,容貌秀丽,身段窈窕。彩裙以绢纱裁制,舞动间长袖舒展,裙摆翻飞,犹如一只只彩蝶在殿内飞舞,引得观者目眩神迷。
乐音突生变化,少女们向中心聚拢,倏而分散,恰似鲜花绽放。
舞乐中加入鼓声,一声接着一声,逐渐变得急促,密集堪比骤雨。
少女们开始旋转,彩裙飞扬,翩然舞出残影。
舞乐接近尾声,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满脸惊慌的侍人冲入殿内,撞到一名舞人,双双跌倒在地。
“啊!”少女发出惊呼,惊醒沉迷的贵族。
侍人不敢继续向前,匆忙爬起身,颤抖着声音禀报:“城东起火,疑盗入城!”
什么?!
众人悚然一惊,数名贵族碰倒了酒盏。
天子腾地站起身,快步离开宝座冲出殿门。贵族们如梦初醒,紧跟着离席,脚步匆匆追了上去。
诸侯使臣则是不紧不慢。
相比守备废弛的上京,随行入觐的甲士多为精锐。少数跟随赴宴,保护使臣安全,余者俱在驿坊,防卫从不曾松懈。盗匪胆敢靠近馆舍,绝对叫他们有来无回。
众人来至廊下,就见城东方向浓烟滚滚,天空一片赤红。
贵族们不知家中情况,都是心急如焚。众人无心宴饮,只想尽快返回家中,确认家人是否平安。
“陛下,臣请归家。”
众人纷纷开口,天子正准备答应,又见一名侍人急匆匆跑来,在台阶前绊倒,不慎撞到下巴,牙齿咬破了嘴唇,顿时满口鲜血。
“陛下,城中起火,巡逻甲士不见踪影。”
伤口疼痛剧烈,嘴里又含着血,侍人发声困难,话说得有些模糊,好在能辨清词句。
然而,天子宁可自己没有听清。
“城门洞开,无人守卫,盗匪冲入贵族坊,放火焚两街。小股盗匪冲王宫而来,声称……”
话说到这里,侍人突然停住,不敢继续说下去。
“声称什么?”天子厉声喝问。
侍人不敢隐瞒,只能硬着头皮说道:“盗匪声称天子无道,不公无德。要效晋人逐晋幽公,逐天子,另举明主!”
一口气说完,侍人匍匐在地,汗如雨下。
喜烽隐藏在人群中,闻言神情微动。
他派尢厌联络莽山盗,目的是搅乱城内,可没有使其驱逐天子。今夜这件事透出蹊跷,怕是有人浑水摸鱼,借机想要夺权。
思及此,喜烽目光闪烁,暗中打量着在场的几位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