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和是基调,不容变更。尽快休战更是题中之义。然而就罢兵的条件,彼此实在谈不拢。
从日正当中到夕阳西下,再到明月高悬,谈判双方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
交锋最激烈时,晋国的上卿,越国和楚国的令尹,以及齐国相都在撸胳膊挽袖子,脑门鼓起青筋,朝着对面口吐芬芳。
身为大国重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几人起初还顾及身份,用词相对文雅。随着时间飞逝,双方迟迟谈不拢,耐心告罄,局面开始急转直下。
砰!
智渊解下佩剑,猛拍在案上。
乌黑的剑鞘朴实无华,与剑柄浑然一体。剑身出鞘半寸,森寒的剑光直逼双目,冰冻观者的视线。
这是一把铁剑。
比楚国的铁剑更加锋利,饮血战场,是一把不折不扣的杀人利器。
智渊的举动吸引众人目光,他环顾左右,视线迎上对面,锁定面带凝色的楚国令尹,沉声道:“楚犯晋,错在先。不思改过,恃强颠倒黑白,无耻之尤!今战于野,不能胜,故前来求和,是也不是?”
一番质问有理有据,掷地有声。楚人面色阴沉,却无一人能予以否认。
“君上豁达大度,休休有容,仅要五十城即罢兵。尔等不知足,意图讨价还价,未免异想天开。”智渊不给楚人喘息之机,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堪比锋利的刀剑直刺楚人内心,“我观楚求和是假,挑衅是真。其人狂妄,其国不信,今日休战,日后必要再犯。臣请君上,整军在战,不死不休!”
智渊杀气腾腾站起身,双手交叠向林珩请战。
晋国氏族表现得异常默契。无论勋旧还是新氏族,立场完全一致,集体追随智渊站起身,异口同声向林珩请战。
在之前的谈判中,叫嚷死战的是越人,晋人更倾向谈和。
不想情况突变,越人尚未动手,晋人竟先一步要见血。
这一变化惊呆众人,楚国君臣措手不及,齐人竟也忘记了做和事佬。足足愣了片刻,齐人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开口劝阻:“不至于此。”
齐国相刚刚出声,就被越国令尹斜了一眼。
令尹子非冷睨对面,阴阳怪气道:“齐相能代楚人承诺?”
自然不能。
匡斌被问住,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只能不断朝着右侧的贾吉使眼色。
贾吉身为楚国令尹,不想局面更坏,只能硬着头皮站起身,向上首的国君请罪:“是臣之过。”
他先向楚项告罪,顺利将国君摘出去,其后转向林珩,正色道:“晋君,楚真心休战,绝无挑衅之意。然五十城太多,绝无可能。”
楚国令尹当众表态,代表在场氏族的态度。
楚国的政治生态世人皆知,所有氏族持同一立场,楚项也难以改变。
事情发展到这里,又一次陷入僵局。
楚人退让一步,但也坚守底线。
晋国君臣交换目光,明白楚人不可能再让步。接下来,就要在对方的底线上拉扯,尽可能多割取利益。
“外大父莫急,寡人发全国之兵,断不可能轻易罢休。”
当着众人的面,林珩称智渊为外大夫,而非卿,无形中拔高他的身份,使楚齐氏族不能指责他无礼,断绝两者事后做文章的可能。
“诺。”智渊故作气愤不平,绷着脸回到座位上。
晋国氏族随之落座,怒视对面的楚人,眼底杀意毫不遮掩。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参与谈判的人尚能稳住,只是脸色难看了些。旁观的小国君臣却陷入惶恐。
大国氏族剑拔弩张,随时可能血溅三尺。哪怕目标不是自己,众人的恐慌丝毫不减,一个个栗栗危惧。
危机暂时解除,双方重新坐回到谈判桌上。
四国史官笔耕不辍,抓住间隙活动一下酸软的手腕,方才继续提笔。在几人身边,书写的竹简已经堆成小山。
时间不断过去,氏族们轮番上场,开始一轮又一轮拉锯。
当日的谈判结束,双方仍未能谈出结果。商定明日继续,齐、楚两国君臣便陆续登车,驶离晋军大营。
鉴于赵弼独自去见林珩,有背刺嫌疑,两国队伍沉默前行,彼此拉开距离,全不见谈判时的热络。
穿过大军厮杀的战场,两支队伍即将分开,楚项突然下令停车,看向不远处的赵弼,道:“齐君,可否近一步?”
见他明显有话要说,赵弼短暂迟疑,即命人驱车向前。
过晋营时,两人都摆出全副仪仗。此时为方便谈话,命随扈留在身后,各自驾车上前,在一处洼地停住。
“晋侯要五十城,多划定富饶之地,寡人不会答应。”战车停住,楚项率先开口,“我知齐君罢兵心切,然事关重大,望同寡人保持一致。”
“晋越不松口,又将奈何?”赵弼皱眉道。
“寡人之意,能谈则谈,务求减少。若数量不能改,便易城池。”楚项道出心中谋划。
“替换城池?”赵弼心头一动。
“不错。”楚项点了点头,继续道,“若齐君同意,明日你我通力合作,以期达成盟约。”
赵弼没有立刻回答,短暂思量之后,问道:“更易何处城池,楚君已有考量?”
“确有。”楚项不作否认,却也无意详细说明。赵弼答应与否,他都不会改变主意。只是有对方相助,事情会更加顺利。
沉吟许久,赵弼有了决断。
“好。”
两人达成一致,当场三击掌,旋即调转车头各自归营。
在他们身后,一支支小国车队陆续现身。
从头至尾目睹两人的动作,却不知他们商定何事,众人面面相觑,很是忐忑不安。打探不出确切消息,这些国家的君臣注定要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晋军大营内,氏族们陆续离开,彼此结伴走在一起,三句不离明日谈判。
楚煜即将走出大帐,忽然被林珩拉住。
他下意识转过头,微凉的手已拽住领口,下一刻唇被堵住,呼吸交融。
楚煜眨了下眼,迅速反客为主,重重碾压回去。
玄墨与绯红纠缠,环佩相击。衣襟前的玉钩互相嵌合,竟变得难以分离。
良久,林珩微微仰起头,手指擦过楚煜耳上的玉€€,缠上垂在脸侧的冠缨,声音有些沙哑:“如我所料不错,明日,楚齐或将提出易城。”
“我与君侯所见略同。”楚煜侧过头,轻抵住林珩的掌心,似一只慵懒的於菟,美得动人心魄,却也无比危险,“楚国疆域广阔,五十城不会伤筋动骨。然城池有别,楚项不会甘愿给出富饶之地,十有八九会改为贫瘠荒芜之处。至于齐国,不会相差多少。”
“易城无妨,人少贫瘠大可迁民,比照楚人桀骜不驯,这样的城池更容易掌握。”林珩捏住楚煜的下巴,指节擦过他的喉咙,仿佛真在逗弄一只大猫,“君侯归营后,无妨多留意附庸于楚的诸侯。”
“附庸国?”楚煜眯起双眼。
“不错。”林珩翘起嘴角,笑意不断加深,“大国交战,附庸国从征。楚此战不胜,为求和割城让地,损失不小。试问战后如何弥补?”
“灭国,夺地。”楚煜轻声道。
“附庸于楚,必深谙楚国行径。越君同在南境,无妨说明厉害,设法予以拉拢。”林珩道。
如果条件允许,他可以亲力亲为。奈何晋守西境,于南境诸侯鞭长莫及。
所幸晋越结成同盟,既为弱楚,由楚煜出面也是一样。
“还有魏国。”林珩话锋一转,提到曾是楚国坚定盟友,如今却生出嫌隙的魏国,“楚项率大军出征,附庸国从征,独魏不至。楚人素来睚眦必报,岂能不恨。此战结束,上京事毕,楚项极可能对魏用兵。兵事若起,弱魏之策延缓时日,容魏与楚战。若楚不攻魏,且两国有意修好,则一切照计划进行。”
“好。”楚煜沉吟片刻,同意了林珩的提议。
两人商议妥当,时间已然不早。
明日之前,有诸事需要安排,楚煜不能留在晋侯大帐,只能告辞离开。
帐帘掀起,越国氏族已经离营,集体等候在营门前。
帐外仅有几名侍人,看到国君泛红的眼尾以及嘴角的伤痕,表情变也未变,心态之稳可见一斑。
“君侯留步。”
楚煜没有让林珩远送,直接在帐前登车,驾车出营与氏族汇合,一同返回越军大营。
目送金车远去,林珩转身回到帐内。刚刚饮下一口茶汤,就见马桂捧着一只信鸟走入。
“君上,楚地秘信。”
林珩接过信鸟,从鸟背上解下一卷兽皮。
展开兽皮,一眼就能认出是庸的笔迹。信中文字不长,应是仓促间写成。
“公子弦夜间纵火,焚楚侯宫,伤女公子妍,趁乱奔出纪州。”
短短二十余字,林珩却看了许久。
直至灯光跳跃,焰心发出一声爆响,他才移开目光,放下手中的短信。
“公子弦倒是做了一件大事。”
楚国都城火起,楚侯宫被焚,主谋是齐国公子。
齐侯知情也好,不知情也罢,经此一事,齐楚必生嫌隙。
林珩单手托腮,发出一声轻笑。手指轻点桌面,随即提起一只刀笔,刀尖穿过火光,轻易将灯芯一分为二。
第二百一十章
楚国,纪州城外。
一场大雨下了整夜,天明时分雨仍未停。
雷声轰鸣,闪电爬过天空,豆大的雨珠连成一片,在雷鸣声中砸向地面,激起灰白色的雨烟。
马蹄声传来,大队飞骑闯过雨幕,扬鞭风驰电掣。
马上骑士身披半甲,发髻斜向一侧,单耳悬挂金环,腰带上的铜纹十分有特色,象征他们的身份,楚国女公子妍的私兵。
队伍之后疾驰一辆马车,车顶赤金,四马牵引。驾车的车奴高大健硕,脸上横过一条长疤,样子凶狠狰狞。
“还没找到?”
声音从车厢内传出,明显带着怒意。
下一刻,车厢门被推开,雨水飞入车内。婢女挺身欲挡,却被一把推开。
楚妍冒遇走出车厢,单手撑住车栏,任凭雨水打在身上,湿透暗红的长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