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血洒在前胸,几点飞溅上脸庞。天子圆睁双目,颤抖着举起手,艰难发出声音:“喜烽、你、好,你……”
“陛下,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喜烽提剑上前,一脚踹开王子肥的尸体,弯腰靠近天子,剑锋抵住他的脖颈,“身陷绝望,众叛亲离,愤怒之极却无能为力。这样的滋味,你早该尝一尝。”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要你去死,死前受尽唾骂,要上京为喜氏陪葬!”喜烽咬牙切齿,猛然直起身,把天子拽下床榻,“天下诸侯齐聚上京,十多年才有的盛景。喜氏失国,天子不信不义,现如今也该求一个公道!”
说话间,喜烽拖拽天子走向殿外,殿内众人无一敢拦。天子全身无力,手脚拖在地上,很快擦出血痕。
“这般做,你不能活。”强忍着刺痛,天子开口说道。
“我从没打算活着走出王宫。”喜烽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天子,笑容里尽是疯狂,“有天下共主为我陪葬,足矣!”
话落,他拖着天子穿过大殿,来到紧闭的殿门前,对惊骇的侍人道:“开门!”
看到喜烽手中的天子,侍人脸色煞白,颤抖着移走门栓。伴随着门轴的吱嘎声,紧闭的门扉向内敞开。
明光与昏暗交汇,刹那交融,却又泾渭分明。
残阳余晖落至殿前,喜烽迈步跨过殿门,将天子拖拽到廊下,迫使他直面众人。
丹陛下是诸侯大军,旌旗蔽日。
诸侯战车行出旗下,大小诸侯立于车上,皆是衮服冕冠,威仪赫赫,与天子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林珩抬起右臂,鼓声为之一顿。
他仰视丹陛之上,目光锁定持剑的喜烽,触目所及尽是死志与癫狂。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抵达王宫前,不作片刻停留,顺着洞开的宫门长驱直入。
车前五马,制比诸侯,在上京城内独一无二。
车厢内,高冠博带的执政正身危坐,手中捧着一只木盒,盒中正是传承自初代天子,能够号令天下诸侯的王权之印。
第二百一十九章
“喜氏烽,中山伯后裔。”
身后是敞开的殿门,灯光幽暗。前方是诸侯大军,气势如虹。
肃杀之气如有实质,喜烽却毫无惧色。
他单臂提起天子,横剑在天子颈间,以威胁的姿态面对众人,笑容扭曲,神态间尽是疯狂。
“中山国?”林珩眺望丹陛上方,正遇落日余烬洒落,覆上殿前两人。喜烽半身浸染灼眼的红光,似披挂一层血色。
“中山国,初代天子分封,立国四百年。”喜烽收紧长剑,森冷的剑锋划开天子脖颈,伤口细长,如同红线缠绕。
他手中是王子肥的佩剑,在对方及冠时由天子赏赐。今日却抵在天子脖颈,成为能取他性命的凶器,委实是难以预料,更是一种讽刺。
喜烽说话时,尢厌在金车旁现身。他没有刻意隐藏行迹,坦然站在车旁,迎上喜烽扫过来的目光。
林珩距丹陛最近,楚煜的车驾在他右侧,骑兵分在两人左右,前方并无遮挡。
喜烽视线掠过,不意外捕捉到尢厌的身影。
他先是一愣,话语声为之一顿。其后心中了悟,发出低低的笑声,似怅然,又似豁达,最终声音收紧,归入一片喑哑。
“原来如此。”道出四个字,喜烽收回视线,不再去看尢厌。
他的目光开始逡巡,逐一扫过大小诸侯,最终定在林珩身上。
“中山国近上京,喜氏拱卫天子,代代忠心耿耿。怎奈忠心换不来仁义,逆贼窃国,喜氏奔入上京,只为求天子主持公道。”
一改之前的癫狂,喜烽神情放缓,语气平淡。这种平静背后却酝酿着惊涛骇浪,随时将要爆发,吞噬仇敌的性命。
“喜氏不止一次随天子出征,屡屡救天子于危难。昔平王迁都,喜氏沿途护送,族人死伤不知凡几。以血铺路,献祭性命的忠诚,结果换来了什么?”
说到这里,喜烽的表情发生变化,声音陡然拔高,嘶哑转换成尖利,充斥无尽的恨意。
“逆贼窃国,喜氏哀哭,天子竟不闻不问!”
“两次入觐,一次朝拜,逆贼就手捧旨意,摇身一变成为一国之君。”
“好一个天下共主,好一个天子之尊,好一个公道!”
话说到最后,喜烽无法抑制仇恨,近似在咆哮。
“天子册封诸侯,诸侯拱卫天子,是为定鼎之礼。枉顾君臣之义,纵容逆贼窃国,德行何在,君义何在,公道何在!”
喜烽表情狰狞,咆哮如雷。积压多年的怨恨和愤怒一朝爆发,堪比岩浆喷涌。
他当着诸侯的面诉说当年事,就是要撕破天子伪善,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更要让天下人知道,所谓的天下共主是怎样一个背信弃义不折不扣的小人!
“喜氏无能,故而失国。”剑锋横过脖颈,伤口刺痛,天子仍艰难发声,怒视喜烽双目喷火,“无上京收留,喜氏早已亡族,血脉不存。”
“亡族?血脉不存?”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喜烽放声大笑,“当年平王迁都,中途遇袭,是我祖上舍身挡箭。若无这一遭,哪里还有平王,更不会有陛下!”
天子还欲驳斥,喜烽却不给他机会,继续说道:“何况留喜氏在上京,果真是出于好意?不过是担忧世人非议,斥责上京不念旧情。将喜氏全族困在方寸之地,册封贵族官爵,名为重用,实际是为了监视,彻底断绝后患!”
喜烽言之凿凿,揭露天子真实意图。
他心存死志,言辞肆无忌惮,话中的冷意足以令人脊背生寒。天子横眉怒目,奈何为人所制又体虚无力,拿他无可奈何。
不想喜烽再说下去,冒着再被划伤的危险,天子猛然抬起头,目光正对前方,嘶声道:“喜烽逆贼,大罪不赦,杀之!”
声音在风中回荡,可惜无一人响应。
林珩四人不动,其余诸侯自然不会出头。氏族、甲士无一出声,天子旨意失去威严,竟无法调动一人。
见此情形,天子先是震惊,继而愤怒,最终面容扭曲。
喜烽哈哈大笑,笑得肆无忌惮,心情畅快无比。
“喜烽,你究竟要什么?”林珩突然开口,声音和表情一样平静,没有疾言厉色,也不见凝重。
“我要什么?”喜烽嘿嘿冷笑,举目眺望远处,望见城东腾起的烟柱,神情变得阴狠,“天子背信弃义,我就要让他尝尽背叛。亲子谋逆,群臣不义,走投无路,孤立无援,前方只能看到绝望。我要让他亲眼看到,他会失去一起,权威,尊位,还有这座上京城!”
说话间,他看向玄车旁的三名王子,神情中充满恶意,声音犹如毒蛇吐信:“可惜王子肥优柔寡断,让尔等侥幸活命。如不然,你们早该先一步去死,正好与他作伴。”
“你说什么?!”听出喜烽言下之意,王子典三人神色大变。
王子肥犯上作乱,意图谋朝篡位,罪大恶极,实在死有余辜。但他身为王子,纵然是死也应遵循王族之法,鸩、绞亦或车裂,绝不该死在喜烽手下!
“你……”王子盛怒极发声,却被王子岁拽住衣袖。他转头看去,只见王子岁满面凝色,正眺望宫外腾起的烟柱。
“那是什么?”
诸侯也注意到异象,不禁面色微变。
林珩和楚煜对视一眼,当即命人前去查看。
楚项和赵弼距离更近,凝望烟柱腾起的方向,回想上京布局,三个字脱口而出:“贵族坊?”
尢厌下意识看向身后,他明明吩咐过莽山盗不许轻举妄动,莫非他们阳奉阴违?当真如此,之前的商定全部作罢,他们的命绝不能留!
莽山盗首领很是冤枉。他可以对天发誓,绝非他手下所为。然而起火点在贵族坊,时间又太过凑巧,他实在百口莫辩。
“不要被我抓到,究竟是谁做的!”
相比众人的疑惑,喜烽显得太过镇定,显然早有预料。
林珩抬头看向他,问道:“此事同你有关?”
“晋君明判。”喜烽咧开嘴,声音中满是恶意,更有戏耍大诸侯的畅快,“我有一妹,现在家中。我兄妹二人毕生之愿,毁灭上京城,让这座喜氏参与修建的城池为我族陪葬!”
“天子之城,王权之都,岂容你放肆!”
一道呵斥声传来,人群背后,执政的马车停下,车门推开,须发皆白的老人走出车厢,手捧一只木盒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身着长袍,头戴象征执政的高冠。因久病形容枯槁,全身骨瘦如柴,几乎撑不起衣袍。
病中本该苍白憔悴,他却目光炯炯,脸颊红润。单看神态气色,丝毫不见病容。
他捧着木盒站定,与林珩遥遥相望。
昔日的孩童,手握权柄的执政。今日的晋侯,风烛残年的老人。
四目相对,林珩抬起右臂,车旁黑骑敲击盾牌:“分路!”
伴随着命令传达,黑色的晋甲如潮水分开,在执政身前让出一条道路。
道路的另一端,正是林珩所在的玄车。
执政垂下眼帘,压下叹息声,手捧木盒大步向前。身形虽然枯瘦,脊背始终挺直,风骨不堕,使人敬畏。
黑甲虎视眈眈,他却目不斜视,来至林珩车前,目光对上林珩,沉声道:“三年前一别,晋君风采更胜往日。”
“执政老矣。”林珩居高临下,嘴角浮起笑纹,笑意却不达眼底,一字一句针锋相对。
“树有轮,人有龄,年复一年,何能不老。”执政一派坦然,痛快承认他已老迈,分明是在主动退让。
林珩眼底闪过诧异,正要再次开口,忽见执政上前半步,当着众人的面掀开盒盖,将木盒高高捧起。
残阳笼罩下,盒中浮现微光。
白玉无暇,方底为座,上方雕有盘龙,象征天下共主。
“王印。”
执政手捧之物正是王权印玺。
众人的目光聚集过来,连喜烽都神情微变,控制天子的手不小心放松,险些被天子挣脱。
扫一眼丹陛之上,执政的目光在天子身上短暂停留,旋即收回,迎上林珩的视线。
在他亮出王印的一刻,王子典三人心情激动,眼神变得灼热。冷风袭过,发热的大脑迅速清醒。
收回迈出的步子,三人相顾一眼,隐去眼底的一抹晦暗。
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执政手捧王印,沉声道:“天子背信弃义,臣子离心;倒行逆施,亲子谋逆。自平王迁都,上京未曾有此大祸,幸诸侯出师勤王,力挽狂澜,以正乾坤。晋侯为侯伯,居功至伟。”
这番话出乎所有人预料。
“执政如此夸赞,寡人受宠若惊。”林珩握紧剑柄,目凝霜雪,眼底酝酿风暴。执政所言看似好话,却处处充满陷阱,显然是要陷他于不义。
楚煜神情微冷,下一刻又扬起笑容。眸光落在执政身上,话中隐含刀锋:“寡人在上京九年,少见执政这般夸人。不知执政是真心实意,还是另有所图?”
“寡人也想知道。”楚项随之开口。他与楚煜是宿敌,难得立场一致,同仇敌忾。全因在上京为质期间,没少见识执政的手段,都曾在他手中吃亏。
赵弼不落人后,紧接着说道:“寡人在上京期间,唯见执政效忠天子,君臣相得,传为世间佳话。不想今日竟见君臣反目,实令寡人大开眼界。”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摆明了挤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