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不信,诸位可以回国翻阅史书,或询问史官,能知当日宫宴之上酒水极烈,三盏即醉,不过为掩饰酒中之毒。”执政长子言之凿凿,天子还想中途打断,却被一名面生的侍人拦住,使他无法出声。
“毒在酒中,不能使人当场毙命,但能使人日渐虚弱。”执政长子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无法继续说下去。
他的兄弟用力撑住他,接过他的话继续说道:“晋烈公,越灵公,楚桓公,齐威公,四大诸侯连续薨逝,乍一看无甚瓜葛,仔细思量,不觉时日太近了些吗?”
若言喜氏兄妹动摇天子权威,使君臣离心,执政儿子的这番话无疑是要摧毁上京根基。
今上密谋行刺诸侯,先王竟在宫宴上下毒。本是招待诸侯的飨宴,不承想沦为夺命的陷阱。
真可谓一脉相承。
“一派胡言,污蔑先王当罪……”天子挣扎着开口,怎奈力量不济,又一次被侍人阻拦。
侍人压住他的手臂,虎口恰好箍在伤处。压力使然,麻木不再,剧痛再次袭来,天子发出一声惨叫,栽向坚硬的矮榻。
侍人的举动极其无礼,实为僭越。在场之人却无一出声,包括天子的三个儿子以及混在贵族队伍中的王族,全都是惊恐万状,阵阵毛骨悚然。
毒害四大诸侯,何等骇人听闻。如果事情属实,简直是捅破了天。
上京本就势微,再出今日之事,不仅是王权衰落,怕是做个傀儡都要提心吊胆。
“口说无凭,你有何证据?”林珩身体前倾,额前的旒珠轻轻摇曳,眉染墨色,眸光森冷。
“有。”执政长子再次开口,一口气道出家中暗室,“入宅,进后厢,西墙有石砖,移走,有暗门通地下,证物尽在其中。”
“来人,去搜。”林珩下达命令,没有片刻犹豫。
一队晋甲行出队伍,同一时间,越军、楚军和齐军各分出数十骑,和晋甲同时行动。
事关四大诸侯,无论彼此间有何仇怨,此时必须共进退。
数百甲士离宫,直奔城东贵族坊。
执政两子不再开口,而是静静等待甲士归来。届时,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天子瘫软在矮榻上,已经不再试图挣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番话的真假。当年谋害晋烈公等人的毒,如今仍藏在王宫,在王族内代代传承,只需搜宫就能找出。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却又异常短暂。
很快,四国甲士去而复返,一同带回的还有大批木箱。
箱中装满竹简、绢和兽皮,除了记载当年宫宴,还有自平王以下的诸多秘闻,关系历代天子,一旦公之于众,势必引得天下大乱。
“君上,证据在此。”智泽从箱中取出竹简,呈至林珩面前。
楚煜等人也拿到证物,正在逐一翻看。
“申国黎氏擅制药,唯其能解此毒,只是后患极大,解药易成瘾,与毒无异。先王不放心,秘使人贿楚国氏族,诱楚国攻申,尽下其国。并设法灭黎氏全族。唯有一女嫁入智氏,上京鞭长莫及,才得以保全。”执政长子自幼聪慧,能过目不忘。凡箱中证据,他能全部复述,一字不差。
“还有喜氏,当年宫宴之上,喜伯察觉端倪,心存怀疑。为杜绝隐患,先王派人秘密入中山国,纵容氏族做大,今上更对氏族窃国不闻不问,反将喜氏困在上京。喜氏全族只剩下一对兄妹,亦有宫中手笔。”执政次子接过长子的话,将秘闻和盘托出,不留丝毫余地。
此时,林珩等人已翻阅过证据,包括详实的记载、口供还有物证,不容半分抵赖。
“晋君,这些可能换我父入葬,我族全尸?”兄弟俩站立不稳,随时将要倒下。
林珩合拢竹简,简页碰撞,发出一声轻响。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看向楚煜:“越君以为如何?”
“可。”楚煜颔首。
得到肯定答案,林珩才将目光移向两人,道:“允尔等所请。”
“谢侯伯。”兄弟俩长舒一口气,相携着走到执政身边,勉强为执政整理衣冠,合拢他的双眼。
他们的族人停止哭泣,在越甲放开手后,陆续聚集到兄弟俩身侧。
众人静静看着这一幕,无一人出声,也不曾上前制止。
“我族大罪,不容于天地,恐被鬼神厌憎。血脉绝于今,如父亲所言,实为报应。”
说话间,执政的两个儿子扯下腰间玉€€,在地面撞碎,反握碎片划过颈项。
裂口边缘并不锋利,两人使尽全力才划出极深的伤口。
鲜血喷涌而出,玉€€脱手。两人眼中的光逐渐泯灭,一前一后倒地毙命。
继两人之后,在场族人全部自戕,无一求饶,无一存活。
林珩信守承诺,命人将尸体移出王宫,送往城外入土。
地上血迹未干,流淌大片暗红。
林珩步下玄车,踏过飞溅的血痕,弯腰拾起王印。继而转身走向丹陛,停在天子面前。
“穆王年间,三岁大旱,五谷不收,民饥,饿殍千里。王称己有罪,不及万夫,万夫之过,在王一人。其仁义厚德,万民敬仰,诸侯归心。”林珩站在矮榻前,无任何不敬,也不曾现出攻击性,却给予对方无穷压力。使天子神经紧绷,好似一根拉到极限的绳索,随时将要断裂。
“穆王南巡,中途失踪,王权空悬。”
“王城生乱,战火连绵。”
“平王借平乱登位,随后迁都,重刻王印,传承二百余年。”
林珩每说一句,天子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心不正,多疑。位不正,行恶。”林珩抬起手,将王印递到天子面前。见他不接,便直接放到矮榻之上,俯身压低声音,以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道,“穆王为正统,南巡失踪,平王借机登位。其下数代,德行不如,治政不如,唯有阴谋诡计和疑心更胜一筹。先王驾崩,仇却未消,血债总是要偿。然刑不上天子,不偿罪众怒难消。陛下既已身残,无妨尽早禅让,移权流徙以赎罪?”
禅让?
移权流徙?
天子猛然抬起头,对上林珩的双眼,确定他不是随便说说,心中寒意升起,顿时如坠冰窖。
第二百二十三章
禅让,意味着让出王权,再不能触碰权柄。
流徙在外,余生无法返回上京。若在中途遭遇寻仇或是遇上胡蛮,注定会死得不明不白。
于天子而言,既是索命更是诛心。
他不想点头,不想答应,更想怒斥晋侯,却根本无法张口。
天子铁青着脸抬起头,视线越过林珩的肩膀,逡巡在场诸侯。
火光明灭,烟气盘绕升腾。
暗夜下骤起狂风,搅乱堆积的云层。云后隐现几点微光,是高悬天际的银钩繁星。
风过处,图腾旗猎猎作响,旗上凶兽张牙舞爪,禽鸟振翅唳鸣。
旗下煞气弥漫,诸侯目光阴翳,氏族眸色暗沉。各国甲士手握兵戈,皆是凶狠异常,杀气腾腾。
愤怒、仇恨、怨憎。
种种情绪涌动交织,震荡在空气中,如滚水沸腾。
撞上越侯的视线,天子不禁全身发冷。再看楚侯和齐侯,寒意迅速攀升,瞬间蹿至四肢百骸。
上自诸侯氏族,下至甲士军仆,包括上京贵族,良久无一人出声。
沉默,却也可怕。
无形的恐惧沉甸甸压下,残存的侥幸垮塌,眨眼间支离破碎。
怀抱最后一丝希望,天子看向身边的三个儿子。十分遗憾,王子典三人虽未听清林珩所言,从他的动作也能推测出几分。遇上天子的求助,几人下意识转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背信弃义者,无诚可言,终将众叛亲离。
此时此刻,天子终于明白喜烽的狠辣。
不取走他的性命,让他活着经历绝望,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舍弃,何止是煎熬,更是一种酷刑。
假若勇气仍在,他可以自戕摆脱这一切。经历过生死他却变得惜命,不敢轻易举刀。
“陛下,决断如何?”林珩直起身,目光落在天子脸上。见他神情变幻却不发一言,逐渐失去耐心。
楚煜、楚项和赵弼先后离开战车,信步来到林珩身侧。
三人未听清他前番所言,仅捕捉到这一句,眼底闪过疑色。他们不信林珩会放过天子。纵然林珩有此想法,三人也不会答应。
然而刑不上天子,哪怕证据确凿,明知上京所为也难立刻血债血偿。
“君侯所言决断是何意?”楚煜站定在林珩右侧,一袭红袍炽烈如火,在暗夜中格外醒目。刺绣的图腾流淌金辉,光芒耀眼。
“我也想知道。”楚项手按剑柄,虽是对林珩说话,目光却锁定天子,眼底浮现凶光。
赵弼没有出声,相比楚煜和楚项,他表现得过于平静。熟悉他的人却知道这种平静背后隐藏在什么。必然是狂风骤雨,惊涛骇浪。
面对询问,林珩斟酌片刻,索性不作隐瞒,直言道:“天子禅让,流徙赎罪。上京立新王,重整超纲。”
禅让,流徙,新王。
实事求是地讲,三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刑不上天子。”楚项摩挲着剑柄,缓慢咀嚼五个字,发出一声冷笑。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明显带着不甘。
“礼出天子,延续四百余载。然上京先违礼,何能约束我等?”赵弼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直击人心。
“诸侯大觐朝见,先王却在飨宴下毒,卑劣手段令人发指。今上三番五次行刺杀,阴谋诡计不见天光,不配为天下共主。”楚煜双手袖在身前,眼帘微垂,眼底覆上一层暗影,“主圣臣贤,主恶臣佞,天子率先打破规矩,我等何必困囿?”
与林珩相比,三人的态度更加激进。表现在言行之上,分明是要打破延续四百年的礼法,要天子血债血偿。
换作两百年前,诸侯不会有此想法,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否则必遭天下人讨伐。时至今日,群雄并起,礼崩乐坏,上京率先打破规则,就莫怪他人仿效行之。
“飨宴本为犒赏有功,天子却用来毒害诸侯。若言不守礼,上京首当其冲。”楚煜继续道。
楚项和赵弼同时点头,意见空前一致。
禅让势在必行,王权必须交出。至于流徙,大可不必多此一举,直接问罪,也免得今后动手还需收尾。
“以四国之力,何不能为?”赵弼幽幽开口,声音很轻,却令听者毛骨悚然。
尤其是天子。
林珩的条件固然严酷,对比现下至少能保住性命,哪怕只是暂时。
“我禅让,愿意流徙!”不敢再听三人说下去,天子惊惧开口,主动要求让出王位,并马上动身离开上京。
“陛下考虑妥当?”林珩问道。
“是。”天子试着撑起身体,可惜并不成功,只能维持半躺的姿势,伸手按住王印,艰难道,“我现存三子,王子典最长,传位与他。”
天子说话时,将王印向前推,示意王子典接过。
换作今日之前,知晓自己将登上王位,从此手握王印,王子典定会欣喜若狂。但经历过先前的一幕幕,亲身体会诸侯的强势,目睹王权衰落,这种喜悦不翼而飞,对王权的渴望更是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