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楚煜,几人眼底闪过惊讶。想起晋越盟约,讶异又变作了然。
“仓促到访,晋君莫怪。”楚煜越过众人,含笑与林珩见礼。
“越君多礼。”林珩起身还礼,随即命人设席并送上茶汤。
无视落在身上的目光,楚煜行至林珩右手边,振袖落座,姿态落落大方。待茶汤送至面前,他环顾左右,道:“寡人似来得不巧?”
“无妨,不是急事。”林珩摇摇头,即是对楚煜的回答,也是向帐下几人表明态度。
看出林珩的用意,几人猜测事情不成,心中难免遗憾。
今夜几人联袂来访,为的是向晋君献上马场,敲定明年入贡。如后君、纪君等人,还有意向晋国献美。
对象不是林珩,而是女公子乐。
“女公子冰雪聪明,气概非凡。我有一子,年少活泼,姿容美,愿入晋为婚。”
林乐拒婚楚项,亲笔写下拒婚书,事情传遍诸国,更是晋楚大战的导火索。
上京突生变故,林珩率大军勤王,两国暂时按甲束兵,但不意味冰释前嫌,更不代表烽火熄灭。
在诸侯们看来,晋楚休兵仅是暂时。除非楚国放弃扩张,晋国不再东出,否则停战绝无可能。
正如越楚百年仇恨,除非一方彻底倒下,战火无法真正熄灭。晋楚也是一样。
加之晋越联盟,在野地之战中占据上风,迫使楚国割让五十城。楚国为眼前利益不得不暂时认下,但以楚人的习性,吃下大亏必铭记于心,日后定会想方设法讨还,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还有齐国。
表面上看齐国重利,主动选择退让,对割让城池无太大怨言。可事实当真如此?
假若齐人这般好说话,遇事没脾气,绝做不到雄踞东境数百年,与晋、楚、越同列大国,各个方面都能分庭抗礼。
小诸侯们习惯左右摇摆,擅长夹缝求生。从国君到氏族都练就一身本领,对危机的感知格外敏锐。
西境诸侯料定休战不会长久,下一场大战迟早会来。在那之前,难保小国不会遭殃,成为发泄怒火的渠道。
“楚人贪婪,动辄灭国。”
四百余年间,大国交锋不止,小国屡受其害。不想沦为大国博弈的牺牲品,西境诸侯凑到一起,少见地达成一致:必须牢牢抱住晋君大腿,求得庇护。
为达成目的,他们绞尽脑汁,还特地观察蕲君,全因他是最成功的范例。
今夜过营拜访,几人拿出百分百的诚意,不仅送粮送钱,人也要送。
晋君不收美人,没关系,直接另辟蹊径,从他身边寻找机会。女公子乐就是极好的突破口。
年轻,未成婚,有实封,权力不亚于大国公子。
几人合计时互相谦让,到了林珩面前却是你争我抢,与先前判若两人。
“我有子,舞象之年,极是貌美。”
“我亦有子,年方舞勺,好文字音律。”
“我有一弟,弱冠之年,能文能武。虽年长女公子几岁,然面幼,性情柔和,极是和顺。”
国君们不遗余力推荐,中途竟撇开合作,开始互别苗头。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楚煜突然过营。看到光彩照人的越君,几人突然像被封住嘴,霎时间静默无言。
论起貌美,谁能及得上越君?
在越君面前称美,实在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楚煜什么都没做,仅是信步入帐,就使得帐内诸侯偃旗息鼓。林珩逡巡众人神情,端起茶盏递到嘴边,借机掩饰上翘的嘴角。
刚才被吵得头疼,总算得以安静。
他清楚几人所求,也明白他们是真心实意想要联姻,但没问过林乐,他不会轻易点头。
公子也好,宗室郎君也罢,利益固然重要,还要看林乐是否喜欢。
国弱无从选择也就罢了,晋乃强国,林乐又有实封,且年纪不大,无需着急定下,大可以慢慢挑选。
何况以林乐的决心还有雍氏的作风,她成年之后,后宅中定会十分热闹。别国人加进来未必是一件好事。
最重要的是习惯了楚煜的脸,再看面前几位国君,固然俊朗不凡,总也差上一筹。推及血脉,未必及得上雍氏搜罗的美人。
“咳!”察觉到思绪跑偏,林珩迅速收敛心神。
楚煜侧头看过来,眼底浮现疑惑。
林珩的表情变化太快,情绪飞速闪过,压根来不及捕捉。
“诸位之意,寡人明白。我妹尚小,暂不急婚事。”林珩直截了当拒绝,一视同仁,倒也十分公平。
帐内诸侯早有预料,遗憾的确有,但见大家一样,没有谁被另眼相待,倒也无意纠缠。
猜出楚煜过营有要事相商,几人不再久留,陆续起身告辞,走得干脆利落。
虽然联姻的计划落空,此行也非毫无收获。晋君没有拒绝马场,也接纳明岁入贡,附庸十拿九稳,这条大腿总算抱得牢固。
几人结伴前来,返程却未走到一起,中途便分道扬镳。
他们离开后,帐内的席位被撤去,侍人重新点燃熏香。
“送些糕饼来。”林珩吩咐道。
“诺。”
侍人领命退下,很快提来两只食盒。
食盒各有三层,两层装有糕点和麦饼,最底层则是热水,能确保食物温度,从厨下提到大帐依旧如刚出炉一般。
侍人打开盒盖摆设碗盘,动作熟练利落,过程中没有发出丁点声响。
待一切妥当,侍人躬身行礼,鱼贯退出大帐。
帐帘垂落,隔绝帐外冷风。
“越君此时过营,未知何事?”林珩夹起一块甜糕放到碗中,用银匕分成两半。掺入蜜的馅料流淌出来,甜香沁鼻。
“废王离开上京,我与楚项俱派人追杀。”楚煜没打算隐瞒,直接道出实情,“骑兵一路追袭,中途遇人阻拦,带走了废王。”
对于两国派兵追杀废王,林珩丝毫不觉吃惊。反倒是事情没成,实在有些出乎预料。他动作一顿,放下银匕询问道:“可知拦截者是谁?”
“王族。”楚煜从袖中取出一张绢,越过桌面递给林珩。
“王族?”林珩接过绢展开,迅速浏览一遍,发现上面都是人名,且有三人已被划去。
“废王流徙,诸侯国不会收留,他唯一能去的就是王族封地。据飞骑回报,马车出上京后行西北,封在此地的王族不少,但有实力集结数百甲士,遇越楚骑兵死战不退者却仅有两人。”楚煜推开装有糕点的碟子,以手蘸取茶汤,在桌面写下人名,“连伯姬超,却伯姬红。”
“王族甲兵。”林珩放下绢布,短暂陷入沉思,缓慢道,“上京史官家中有藏卷,连伯姬超是废王异母弟,就封二十余载,守土兢兢业业,但从不入朝,王室祭太庙也不露面,极是特立独行,王室对其毁誉参半。却伯姬红是姬伯后人,早与王室分支,另立宗庙。”
说到这里,林珩顿了顿,手指擦过绢上的文字,抬眸看向楚煜:“以越君之见,两者为谁?”
“暂不能定论。”楚煜摇摇头,旋即话锋一转,“但无论是谁,带走废王未必是出于好意。”
“不是好意?”林珩仔细思量楚煜所言,记忆回溯,搜寻关于王室成员的记载,忽然间想到一桩旧闻。“姬超有同母兄,名卓,二十年前死于封地。据言遭犬戎大部围城,诸侯救援不及。”
“姬卓勇武,性情豪迈,历次重创胡部立下大功。上京曾有传言,先王欲立他为太子。不想他触怒先王,被其所恶,最终是废王登上了王位。”楚煜补充几句,掌心覆上桌面,部分水渍已经干涸,姬超二字正逐渐隐去,“假若是姬红带走废王,意图还需思量。换作姬超,比起救人,他怕是更想杀人。”
林珩沉默下来。
他垂下眼帘,手指一下接一下敲向桌面,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楚煜没有出声打扰,而是端起茶汤饮下一口。随后夹起半块甜糕送入口,因香甜的滋味弯了弯嘴角。
他还想再夹,却被林珩按住手腕。
无他,他所夹的甜糕,原本放在林珩面前的碗中。
楚煜也不挣扎,看一眼覆在腕上的手,嘴角噙笑倾身靠近,冠缨垂落肩头,斑斓的光拂过脸颊,映得眉如墨染,唇红似血。
林珩不作声,他便靠得更近,红唇翕张,吐气如兰:“晋王?”
两字入耳,林珩眸光微闪,收紧扣住楚煜腕子的手,另一只手覆上他的后颈,手指探入发间,进一步拉近彼此间的距离:“我该称一声越王?”
楚煜笑了,€€丽无双,风华绝世。
他正想开口说话,帐外忽有侍人禀报:“君上,楚君过营。”
楚项?
两人同时皱眉。
猜测楚项此行的目的,一念闪过脑海,眼底同时闪过异色。
第二百三十章
齐军大营,中军大帐。
十余盏铜灯落地摆放,灯座铸成鱼形,上方撑起牛油火烛,摇曳明亮的暖光,照亮整座大帐。
山水屏风前,赵弼手持一卷竹简,眉心深锁,面沉似水。
齐相匡斌和几名氏族分坐下首,同样神情紧绷,脸色不愉。
送信之人星夜兼程,风尘仆仆赶来,人已疲惫不堪,却不敢现出分毫。为压力所慑,他只能匍匐在地,额头几要触碰地面,始终大气不敢喘。
侍人守在帐外,时刻留意帐内动静,等候赵弼召唤。
突然,帐内传出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一声怒喝:“欺人太甚!”
听出是赵弼的声音,侍人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匆匆相顾一眼,都是面带着惊容,恐慌不已。
国君轻易不动怒,一旦生怒,必有人血溅三尺。
一阵冷风袭来,掀起垂挂的帐帘,烛光从缝隙透出,明明是暖色,却令人脊背生寒,直觉森冷彻骨。
侍人心存疑惑,不明白国君因何震怒。想到入营不久的飞骑,几人嗅到一丝不寻常,迅速压下好奇心,再不敢多想。
在他们身后,帐帘落地,隔绝帐内明光。
赵弼的声音也被遮挡,很快变得模糊,再难以捕捉。
大帐之中,竹简被掷到地上,桌案翻倒,赵弼站在屏风前,脸色铁青,怒不可遏。不待左右氏族劝说,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怒意,重新坐回到屏风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匡斌几人对视一眼,也不唤人,而是起身扶正桌案,开口道:“君上,楚人骄狂,楚妍是楚王亲妹,行事出格不足为奇。”
“好一个不足为奇!”赵弼刚刚压下怒火,此刻又被燃起,他手指地上的竹简,厉声道,“尔等自己看!”
匡斌几人面带疑色,顺势拾起竹简在手中传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