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老匍匐在地,掌心下扣,额头紧贴地面,同一个姿势持续良久。
众巫也停止动作,环绕火堆膜拜,伏身大地久久不起。
突然,巫老抬起头,停止唱诵祭词,发出了骇人的诅咒。苍老的声音撕开朔风,震颤世间灵魂。
“从前朝至今,巫族延续八百年。我为最后一人,我死后,巫族将绝。”
“王朝伊始,我族与天下共主立誓,巫族不绝,王朝不灭。”
“篡权者德不配位,誓言早已泯灭。”
“以我血诅咒,巫族绝,国祚灭,天地鬼神共证!”
话音落地,巫老以手肘撑起身体,纵身扑向烈火,刹那被烈焰吞噬。侍奉他的巫仆站起身,前后跳入火中,当场追随他而去。
众巫伏身在地,始终一动不动。口中念念有词,竟是在重复巫老的诅咒。
这一幕震惊众人,恐慌和惊惧交替攀升,王室成员陷入绝境,陆续瘫软在地,再也爬不起身。
诸侯从震惊中回转,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火,耳畔仍流淌巫老的诅咒:“巫族绝,国祚灭。”
姬超呆呆地站在原地,凝视着燃烧的火焰以及投身烈火的巫老,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他与巫老联手,成功搅乱天子祭祀。本以为主动权在自己手中,如今才发现,从最开始他便是旁人手中的棋子。
废王已死,大仇得报,他本该感到快意,却因巫老的诅咒陷入迷茫。
天子非正统。
平王谋害穆王,篡权夺位。
他是平王的后代,身上流淌平王的血,是否也意味着他是罪人后裔,注定为天地不容?
是了,正是如此。
天地降罪,鬼神共弃,王族才衰败至此。上京终将沦为一片荒芜,正如被遗弃的王朝旧都。
焰心传来爆响,轰隆一声,柴堆轰然倒塌,覆盖四具尸骨。
巫的诅咒仍在继续,一遍又一遍,随风传遍旷野,袭至城头。王族胆战心惊,贵族惊慌不安,集体望着城下,控制不住全身颤抖。
上京城内,城民驻足在街旁,获悉城外发生的一切,或惊愕或迷茫,少顷转换成恐惧。
恐慌的情绪持续扩散,弥漫在城内,烙印在所有人脸上。
“怎会如此?”
“巫老诅咒?”
“为何?”
“平王篡位,上京王权不正。”
议论声在蔓延,隐藏的真相终于被揭穿。罪恶呈现在阳光下,再也无法遮掩。
如之前所料,随着真相揭开,上京王权变得岌岌可危,如河面浮冰,只需一颗石子就会砸出裂痕,很快变得支离破碎。
上京城外,篝火坍塌却未熄灭。
火焰持续燃烧,橘红的火舌包裹幽蓝,热浪席卷,焚化冬日大地。
战车驶近,林珩率先步下车辕,站定在火堆前。
楚煜紧随其后,追上前一步,和林珩并肩而立。
楚项和赵弼相顾一眼,目光明灭,都能看出对方眼底的野心。两人没有说话,各自走下战车,跟上林珩和楚煜的脚步。
各路诸侯窥出端倪,没有人妄自开口,先后走出战车,站定在四人身后,如同会盟时一般。
“祭毕,礼。”
晋巫昂起头,喉咙中发出颤音。
众巫随声附和,嗓音都有些沙哑,如同沙石摩擦,绝称不上悦耳。
在巫的唱诵声中,以林珩四人为首,诸侯们整肃衣冠,双手交叠,在焚尽的篝火前祭拜天地鬼神,敬以身祀火的巫老。
王子岁站在队尾,随众人一同俯身。
姬超站在原地,表情复杂,许久一动不动,难知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望见这一幕,姬典再也无法站稳,顺着女墙滑坐在地,同时带倒了王子盛。
兄弟俩互相倚靠,正如当初被王子肥关押。所不同的是,王子岁不在两人身边,早同他们分道扬镳。
“巫族绝,国祚灭。”
“姬超,巫老,祭祀乱。”
“诸侯会盟城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姬典喃喃念着,背靠墙砖,颓然地合拢双眼。
他原以为沦为傀儡已是折磨,不承想时至今日,想继续做个傀儡也变成奢望。
“前路在何处?”
巫老坐实平王篡权,纵然上京不被推翻,王族的权威也会荡然无存。
惊惧和恐慌背后,姬典陷入无尽的迷茫。他不知前路在何处,也不知自己会落到什么下场。
会不会如废王一般?
他缓慢抬起头,目光对上王子盛,如同在照镜子,捕捉到一般无二的情绪,战栗,畏惧,恐慌。
王室成员沉默无言,表情变得麻木,显然已失去希望。
贵族表现不一,但多数仍有退路,不如王族一般落入绝境,脚下就是悬崖峭壁,前进后退都将粉身碎骨。
姬典转动眼球,再度看向城外,发现诸侯礼毕却没有返回大营,而是登车重回会盟台下。
“他们要做什么?”
姬典的疑问也是众人心中所思。
抵达会盟台下,战车停止前进。
林珩手按佩剑环顾四周,与楚煜三人达成共识,当即扬声道:“舆图。”
声音落下,几名侍人行至人前,抬来捆扎的兽皮。
林珩四人走下战车,不假他人之手,合力展开兽皮。
拼接的兽皮在地面铺开,完整呈现在人前。
陆地,海洋,山川,河流。
土地广阔无垠,中原仅踞一角。
四海八荒,天地之大,完全超出想象。
“舆图?!”人群中发出惊呼。
林珩不作回应,命侍人移来特制的木架,将舆图悬挂起来。
伴随着舆图升高,图上的一切变得更加清晰。
众人凝视图上,以双眼衡量四境之外的广阔疆域,因震惊失去语言,一时间竟看得痴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天下舆图高高悬起,完整呈现在众人眼前。
城外的诸侯大军和城头的王室贵族集体陷入震惊。
众人紧盯图上,眼睛一眨不眨,呼吸变得急促,目光异常灼热。
“天地之广,非局限中原。四境之外沃土千里,无主之地尽可取。”
林珩站在舆图前,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隔空眺望城头,他看不清姬典等人的表情,仅能看到众多身影扑向女墙,短暂在高处眺望,又陆续消失在城墙后。
不多时,就见城门大开,数十车驾鱼贯行出,打头之人正是天子。王子盛及王室成员紧随在后。上京贵族落后一段距离,以刁完和单信为首,彼此间泾渭分明。
天子出城的动静委实不小,在场诸侯却无一人在意。
国君们有一个算一个,甚至不屑于回头,仍专注凝视舆图。发现落在图上的四枚印章,神情发生变化。
“晋王印。”
“还有越王印。”
“楚王,齐王。”
天下间最有权势的诸侯一起在舆图上落印,足以昭告世人,图上的一切真实存在,毋庸置疑。
“天下,这才是天下!”吴国国君喃喃自语,单手握紧剑柄,一时间心潮澎湃。
“中原竟只一隅之地。”许国国君目视前方,不由得心生感慨。
蔡欢身着衮服,头戴冕冠,以女子身列于诸侯之间,气势不亚于他人。
此刻,她眺望悬挂的舆图,再看向图旁的晋王,双眸晶亮,目中异彩连连。
在西境诸国中,蔡国实力居中,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假若蔡欢安于现状,大可以继续附庸晋国,在林珩的庇护下安稳度日。待到将来某一天,晋王亮出兵锋,挥师横扫六合,她也能举国归附保国人平安。
在今日之前,蔡欢以为自己的前路已定,再无更多妄念。可就在刚刚,林珩亲手打破屏障,让她看到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千里疆土可取;凡能力所及,尽可纳入掌心。”
“无分氏族、国人、庶人,辟土俱有功。”
“天下之大远迈我等认知。沃土唾手可得,何能不取?”
“拓境守土需有人。战场之上刀兵相向,搏命厮杀无可非议。战场之下需留一线,切忌滥杀。”
林珩环顾众人,侃侃而谈。
借会盟之日展示舆图,就此定下规矩,无论各国接受与否都必须遵守。
有人胆敢以身试法,他不介意杀一儆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