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城正在下雪。
细小的雪花从半空中落下来，在铅灰色天空的衬托下像是细细的绒羽，又像是无数灰扑扑的烟尘，飘飘荡荡地落在灰蒙蒙的城市里，很快就成为了灰色的一部分，只在地面上留下一层浅浅的水。
形形色色的玩家们无动于衷地踩过地面上的水，半点都没有关注天气变化的模样。
陆见青侧身避开一个要进游戏大厅的玩家，走到了林盛雪身边。
林盛雪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细雪接触到人的体温，不过两个呼吸的功夫就融化成了水。
林盛雪垂眸盯着掌心微弱的湿润痕迹，问：“中央城以前也会下雪吗？”
他问的是真正的中央城。
“平常是不下雪的，我印象中下雪就一次吧。在陆哥……上次没了之后。”唐樾下意识看了站在旁边的陆见青一眼，含糊了一下，继续说，“那天城内突然就下雪了。因为确实反常，我还关注过一段时间，后来的结论好像是系统运行出现了一点故障。但异常很快就消失了，也没有造成什么影响，甚至很多当时不在中央城的人压根就不知道还有过这件事。”
那天陆见青的死讯刚刚传出来，他姐不知道从哪里扛回来了一块猪肉，躲在厨房里拿菜刀哐哐剁了半天肉馅，最后生火做饭的时候把厨房炸了一半自己灰头土脸地回了房间，最后还是许芳庭动手用那些剁得参差不齐的肉馅混了韭菜给他们包了一顿饺子。
半残的厨房里冒出食物的热气的时候，他就盘腿坐在屋顶上，托着腮看着那场中央城从未有过的落雪。
唐宁收拾好从房间里走出来，一开口就是被寒冷蒸出的白气，唐樾只听见他姐小声念叨了一句：“……也没回来啊。”
现在想起来，关于那场雪，他姐小声念叨的那个名字，那顿饺子怎么想都不会好吃的味道，甚至是他们对同伴死讯的感知的记忆……都已经很模糊了，好像当时所有的情绪混杂着一些别的什么东西都随着那场雪消失得干干净净了一样，甚至如果不是现在特意提起来，唐樾都几乎要忘了当年还有过这么一次异常。
提起来还能记得，不提起来的话，这件事就可有可无地埋在记忆的角落里，像是被刻意轻描淡写了一样。
林盛雪没再继续追问，只是偏头多看了陆见青一眼。
陆见青冲他眨了眨眼睛，偷偷碰了一下他的手。
见气氛有些沉默，许芳庭有意转移话题，四处看了看，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去那边吧，我记得那边有个没怎么有人的地方。”
她留在中央城的时间长，对中央城的内部结构比大多数玩家都要熟悉，哪里适合说话自然也一清二楚。
其他人都没有什么意见，几个人跟着许芳庭七拐八绕，最后在路边找到了一栋小房子。
这里是一处用来供玩家们休息的小房间，里面摆了沙发和饮水机，但因为大多数玩家都没有在中央城闲逛的闲情逸致，而且这里离玩家们的主要活动区域稍远，这间休息室就空了下来。
众人在沙发上坐下来开始交流情况。
陆见青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你们对游戏给我们分配的住处怎么看？”
唐宁想了想刚才在接待室中的场景，说：“根据规则，只要我们不在住处就不用分开。而且真的有必须要分开的情况的话……那个接待员说玩家不能进入另一个玩家的私人领地，至少我们在住处不会遭遇到来自玩家的威胁。”
林盛雪说：“暂时分开并不可怕，有问题的是谁也不知道我们分开之后会遇到什么，又能不能再见面。而且，虽然玩家不能进入另一个玩家的私人领地，不是玩家的东西呢？”
唐宁看着不远处熟悉的风景，下意识道：“中央城里又不会有鬼怪……”
说到一半，她揉了揉脑袋，不自觉蹙了一下眉：“不对，这里又不是真的中央城，我刚刚走神了。”
“现在想这些真真假假的哲学问题也没什么用，不如先想个办法让我们不要分散开。”许芳庭从饮水机里拿纸杯接了热水，挨个放到了其他人面前，“喏，拿着暖暖手。”
唐宁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戳了一下面前冒着热气的纸杯，不是很有希望：“怎么不分散开？难不成我们干脆不回住处了，一起在中央城里流落街头？”
陆见青琢磨了一下，居然觉得还行：“虽然不太体面，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恐怕没机会了。”林盛雪给他泼了一盆冷水，“看看这个。”
陆见青见他表情不太好，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东西。
是一本游戏大厅里用于介绍游戏简单信息的玩家手册。
这东西在他们新手期就已经看过了，因此除了林盛雪顺手拿了一本，其他人都没有太关注。
林盛雪坐在原处，看着陆见青手中的玩家手册，不经意皱了皱眉。
他还记得他在离开游戏大厅之前从门口的宣传栏里顺手拿了一本玩家手册的画面，甚至因为粗略翻了几页，还记得其中的一部分内容，所以才能在唐宁和陆见青说话的时候立刻想起来这本手册。
但是他现在凝视着眼前这本小册子，却平白生出了一种陌生感。
其他人已经凑过去研究手册的内容了。
这本玩家手册内容跟真正的玩家手册差不多，只在最后几页加了一份名为《<神迹>玩家守则》的附录和副本内中央城的地图。
“《<神迹>玩家守则》第七条中央城晚十点到早六点为宵禁时间，请各位玩家及时返回自己的住处，违规者在游戏内将不再受系统保护。”
看到上面的内容，唐宁忍不住伸手撸了一把旁边弟弟的头发，烦闷地念叨了一句：“……怎么想什么什么行不通。不过这个不再受系统保护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假的中央城里真的有鬼怪？”
唐樾眼见着唐宁一边撸一边拽了几根头发下来，敢怒而不敢言。
倒是陆见青听见唐宁的话，眼神微微动了动。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关键的地方。
林盛雪并没有注意到同伴们的反应，他凝神想着刚才莫名其妙的感觉，头脑里的昏沉感却越来越重。
他回过神来，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累了。
玩家手册规定得很详细，几乎堵死了他们不分散开的可能。几个人七嘴八舌讨论了一番，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
气氛沉默了一会儿，几个人坐在一起发呆。
那场突兀的雪来得快去得也快，等林盛雪再次从混乱的思绪种抽离出来时，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透过半开的门，如以前无数个日子一样灿烂的阳光重新照耀在了干净的街道上。
街道上干干净净的，雪化后留下的水也在阳光下消失不见，只在草木上留了一些水珠，如果不是还有些偏低的温度，几乎完全没有了那场雪的影子。
看起来越发像真正的中央城了。
唐樾看着门外的阳光，叹了口气，忍不住喃喃道：“这里真的只是副本吗？我怎么觉得……这里才是真正的中央城……”
林盛雪皱了皱眉，抬眼看向他。
其他人也神色莫名地看了过去。
被众人的目光包围，唐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心头一跳，匆忙解释道：“不，不对，我不是这么想的！”
唐宁拧紧了眉，提醒他：“小樾，别被副本迷惑了。”
唐樾神色仍有些恍惚：“我明白，刚刚只是……突然冒出来的想法。”
林盛雪低下头轻轻摩挲着纸杯温热的杯壁，心头忽然冒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在“理想世界”里，那个所谓“神”的权能究竟是什么？
见众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许芳庭开口打破了沉默：“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也是浪费时间。既然我们晚上都必须要回到自己的住处，不如就先趁现在回自己的住处看一看吧。”
毕竟晚上十点过后就是宵禁时间，如果住处真的有什么问题，他们晚上一回去就会被困住，倒不如提早过去检查一下。
其他人也知道她的意思，都表示了同意。
被分配到的钥匙正面刻着他们的名字，另一面则是钥匙对应住处地址的简称。
唐樾拿过被丢在桌子上的玩家手册，翻到最后一页，拿出众人的钥匙对比了一下。
唐樾的住处在城东，唐宁的住处在城北，许芳庭的住处在城西，只有林盛雪和陆见青被分配到的住地还算近，都在城南，隔了两条街。
陆见青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哟，这是生怕我们暗通款曲啊。”
许芳庭叹了口气，收起了钥匙：“没有办法，走吧。”
众人没有多耽误，立刻站了起来。
林盛雪将从变故发生到众人进入副本的过程理了一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说：“等一下，我们还需要做点准备。”
陆见青看了他一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冲其他人招手：“都过来。”
三个原本已经准备离开的人狐疑地凑了过来。
几个人凑在一起快速交谈了几句。
陆见青宣布解散：“好了，明天见。”
几个人互相对视了一下，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
唐宁姐弟和许芳庭离开后，林盛雪跟陆见青又在休息室里待了一会儿，才一起往城南走去。
林盛雪想着副本里发生的每一个细节，从路上遇到的玩家到接待室里的接待员，思路却越发模糊。
那种熟悉的昏沉感又来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停下了思考。
陆见青看见他的动作，拉了一下他的手，问：“怎么了？”
林盛雪摇了摇头：“在想事情。”
陆见青想了想，问：“在想那个接待员？”
林盛雪感觉脑子里的昏沉感好些了，说：“那个人不是简单的npc。”
如果不是处在一个未知的副本中，他几乎觉得刚才那个接待员的某些话是某种暗示。
暗示最终的指向却不分明。
陆见青点了点头：“那个人有古怪，恐怕我们还要多找点机会试探一下。”
两个人不再说话，默契地继续往住处的方向走。
走了一会儿，陆见青有点闲得慌，伸手拨弄了一下路边快要垂到人脸上的枝条。
枝叶上还残留着没有完全蒸发的雪水，被他这么一扒拉，迸溅开一小片簌簌的落雨。
林盛雪走在前面被波及到，猝不及防被几点水珠打到。
陆见青无辜地看着他，试图装傻充愣蒙混过关。
林盛雪看了一眼他的爪子，有点想打他，但想了想，又忍住了。
在林盛雪即将回头不再搭理他的那一刻，陆见青忽然瞧见林盛雪脸上似乎沾了一点水。
他莫名有点手痒，鬼使神差地凑过去轻轻用手碰了一下林盛雪的脸。
他的掌心还有刚刚沾到的叶片上的水珠，合着人的体温，一起糊到了林盛雪的脸上。
林盛雪有一瞬间觉得刚才有什么地方很不合理。
好像他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样。
但这种无来由的感觉实在太过微弱，很快就在他的意识中消失了。
他冷着脸把陆见青不老实的爪子拍到了一边去，拿着钥匙转身拐了个弯：“我到了，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