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窗户一看,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几朵木棉落在湿漉漉的窗台。
方明熙想起自己给那位青年送花的场景,素未谋面之下,可谓十分唐突。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尴尬,抓了下脸颊,砰地关上窗户。
没事,反正萍水相逢,他自我安慰,说不定对方早扔了。
他没料到的是,花不仅还好好待着,花的主人还在逛他的朋友圈。
加上好友以后,颜星逸终于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方明熙的朋友圈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几乎都是他的日常,有看书的感悟,养猫的心得,还有诸如久违地被油烫到的碎碎念,偶尔也会抱怨,今天为什么还是下雨,花城这个破天气什么时候才能好。
是很鲜活的一个人。
他还有很多朋友,时常一起聚餐,或者去玩剧本杀,又或者是密室逃脱,照片里的他喜欢站在后排正中央的位置,但永远是里面最突出的那个,阳光帅气,笑容格外灿烂。
方明熙就是刚才在街上偶遇的男人,颜星逸对此一点都不惊讶,他早就把对方认了出来,只是没想到偌大一个花城,自己竟真的会在大街上碰到他。
颜星逸捧着手机,看得很慢,几乎每张照片都要点开仔细看一下。他喜欢看到那种很多人的,看着很热闹,更重要是如果能从中找到方明熙,会让他有一种满足感。但是方明熙实在是太好认了,他又转了心思,开始在那些没露脸的照片里,猜哪个才是方明熙。
比如他点开的这张,粗细不一的十根手指,在照片里拼成一个星星的形状。
这对颜星逸来说没什么难度,方明熙的手很大,很修长,骨节分明,是手控喜欢的那一类型,更重要的是,他的食指第二关节,靠近虎口那一边,有一颗黑色的痣。
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
颜星逸突然感觉有些无趣。他把手机放在桌面上,学着照片里的模样,伸出两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手指分开,食指的指尖靠在一起,五角星的两个角就出来了。
手指张合了两下,颜星逸有些期待地想象,自己是不是也有机会像照片里那样,和方明熙一起合照。
急促的闹钟声打破他的想象,颜星逸低头瞥了一眼,十一点半。
不是提醒他该睡觉,是提醒他该吃药了。
他的情绪像已经到达过最高点的海浪,一路俯冲,撞到比海平面还要深的黑暗里去。
颜星逸打开白色盒子,十个格子,每一个里面都放着满满当当的药,形状颜色不一,蓝色的,淡黄色的,圆形的,椭圆形的。
他的指尖在其中一个方格里搅动了一下,白色药片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颜星逸那张向来淡漠的脸上露出明显的烦躁神色,他只犹豫了两秒,比起加方明熙好友那会来说,甚至可以说是果断地,盖上了药盒。
第3章 磕一个
周末那天,颜星逸起得很早,不如说前一晚其实根本没怎么睡着。他从千篇一律的衬衫西裤底下抽出两套休闲服,一套米色一套灰色,站在镜子前斟酌许久,才把米色留下来,然后又特地洗了个澡,学着软件上的教程把头发吹出一个造型来,看着比上班还要精神些。
临出门前,他去看了眼自己的木棉花。
木棉花仍旧被立在窗边,在空调房里放了好几天,红色花瓣蔫蔫的,已经有点干了,也许正因如此,它的花瓣比刚来这儿时要放开些,黑红色的花蕊完全暴露在空气里。
颜星逸反而认为这是自己湿毛巾泡花的成果。他把干透的毛巾打湿,把它放回原位,然后想了想,又弯起手指,朝着花瓣里头弹了两下。
这下连花蕊也沾上水珠了。
颜星逸把它摆正,满意地离开房间。
酒店和方明熙家有段距离,楼下公交车可以直达,颜星逸出门出得早,他选择了坐公交。
排在他前面的是一群高中生,男男女女,没穿校服,都穿着花花绿绿的polo衫,牛仔裤,脚上踩着板鞋或者运动鞋,其中一个男生还在跟朋友炫耀自己新买的AJ,眉目飞扬。他们正准备去老师家里补习,书包里应该是放着厚厚的练习册,每一个背包都往下坠。有人抱怨了一句周末怎么也要补习,其他人纷纷附和起来,一人一句地攻击该死的考试,该死的补习班,然后他们话题一转,开始聊起刚发了零用钱,中午该去哪里吃大餐。
没有人再提起补习的事,那股低气压好像就只笼罩了他们一瞬,就被随便一挥手给搅散,他们轻而易举地重新充满活力,脸上洋溢着青春和朝气。
颜星逸觉得好神奇。
他出生的城市以内卷著称,好像不奋斗就无法在那里有一席之地,连地铁口卖烤番薯的老伯都实行996,早上九点钟出摊,晚上九点钟仍旧站在那,行人换了一波又一波,番薯也换了一波又一波,仿佛不知疲倦。
那座城市里有个叫科技园的地方,颜星逸以前就在那里上班,身边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工作机器,麻木不仁地捧着冰美式进进出出,能让他们唯一兴奋起来的是周一麦当劳会员日和肯德基的疯狂星期四,晚上十一点半的时候仍旧灯火通明,全靠咖啡因过活,人的心脏跳不跳动不知道,但公司电力的发动机一定在动。
这儿好像一切都慢悠悠的。
颜星逸跟着那群高中生上车。现在的公交早就丢弃了检票员这个职业,前门支着两台机器,一台用来扫公交卡,一台用来扫二维码,司机好像也不管,想起来才扫一眼,不过每个人都很配合,排着队往机器那里扫,颜星逸拿出公司发的卡贴上去,机器发出滴的一声。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老婆婆,忘记带手机出门,捏着一张皱巴巴的五块往钱箱里投。司机提醒她说这是张五块,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说忘了带散钱出门,这是身上最小的面额。
后面的人拦着她,说就两块钱,我帮你给就好啦。那妇女话音未落,颜星逸已经切到交通码的界面,往机器上扫了一下。
机器字正腔圆地报:“两元。”
他退后一步给老婆婆让开道,老婆婆却一把握着他的手,笑盈盈地说:
“哎呀,多谢你啊靓仔!”
公交车上所有人都在看他,那种热情的目光陌生得让颜星逸感觉局促不安,所幸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被掀过去,每个人又继续专注自己的事。
颜星逸幸运地挑到了一个靠窗的单人座,公交车缓慢地发动,嘎吱嘎吱地摇晃着往前跑,湿润的风会从窗户缝里闯进来,扑到他的脸上,感觉很舒服。
公交从闹市区驶到居民区,两个站后上来的婆婆跟两个站前上来的阿姨聊得火热,渐渐地,老婆婆和坐在车头的阿伯也加入了话题,不像是萍水相逢,像是住在同一栋楼的邻居,颜星逸怀疑十个公交站以内上来的,在他们那儿通通都能算作是街坊。
车子又转过一个路口,马路两旁齐齐整整地种了一整排的木棉树,颜星逸微微仰头去看,缀满盛开花朵的树枝在上方划过,连成一片,像红色的云,生机勃勃。
正如方明熙所说,待花开满了以后,会更好看。
他的公司位处CBD的边缘,坐地铁过五个站,从D口出去,有一座废弃已久的烂尾楼,就在方明熙家的附近。没有人知道颜星逸在那天傍晚,一个人走上那座烂尾楼,在某一层望着满城华灯,呆坐许久,然后顶着一片漆黑走下来。
然后他碰到了方明熙。
当对方把木棉花递给他的时候,像是拢着一团燃烧的火,接到手心里,还能感觉到生命的热度。
颜星逸在风里眯起眼睛,嘴角微微勾起勾起。
他喜欢这个城市,这里有慢悠悠的人和物,有吵闹而不聒噪的热情街坊,有鲜红明艳的木棉花。
最重要的是,有方明熙。
……
又晃了六个站,总算是到了方明熙家楼下。
颜星逸把时间算得很准,到达目的地时恰好十点。
小区叫金立花园。说是花园,其实面积也没有多大,门口的栏杆和保安亭就是个摆设。小区里面的绿化做得极好,楼下有一个小花园,入目葱葱郁郁,空气里氧离子的浓度暴涨。正中央的位置有个圆形花坛,里面种着一棵极其粗壮的木棉树,比颜星逸在路上见到的都要高大,红色花朵层层叠叠地把树枝坠得往下弯曲。
颜星逸仰头看,这儿每一栋居民楼都是五层,外墙被涂成淡红色,日晒雨淋之下略显灰败,墙缝之间还藏着几抹纤细的绿色身影。几乎家家户户的阳台都装着铁丝网,隐约能看到里面随风飘荡的衣物,只有三楼的一家只装了玻璃窗,此时正大敞着,能看到阳台挂着个木制的风铃,左边摆满了高高低低的盆栽,右边摆着一排红红的,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看着还挺有情调。
他不知道是哪一栋几号房,也不知道怎么上去,只好站在木棉树下给方明熙发消息。
方明熙直接给他弹了个电话。
“不好意思啊,我刚去买早餐了。”方明熙听起来有点喘,估计是赶路赶的,“你在楼下等我一下,马上就回来。”
颜星逸说:“没关系,我在木棉树那里等你。”
“好的好的,实在抱歉啊!”
听筒里的声音有些耳熟,又说不出是在哪里听过,方明熙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多说什么,挂了电话急匆匆地往家里赶。
他睡过了头。不知道是不是憋了太久的缘故,那天偶遇的青年竟在昨晚突如其来地入了梦。梦里那人仍穿着白衬衫,略皱的下摆恰好盖住雪白的大腿,本应扣到最顶部的领口大敞,露出精致的锁骨,眼镜不知所踪,失去焦距的猫眼迷茫地半睁着,眼角处的泪痣明艳动人。
一晚下来根本没消停过,方明熙醒了以后脑袋仍旧嗡嗡的,明明内容很丰富,却丝毫不敢回味,坐在床上自我惭愧许久,暗骂自己可真是个禽兽,就连洗衣服的时候都不住地在心底念叨对不起。
谁料转入小区门口,要对不起的本尊就站在家楼下的木棉旁,一身米色休闲服,气质如兰,挺拔如松,绿树红花衬着清冷面容,像一幅让人不敢亵渎的画。
方明熙还在愧疚中呢,这下手里的肠粉都给吓掉了,本能驱使之下,又弯腰屈膝一把将袋子捞回怀里,差点当场给对方磕一个。
好在颜星逸没看见。
方明熙这头才平复惊吓,那头又陷入了窘迫。
他出门出得急,满心都在馋两条街以外的银记肠粉,用手扒拉两下头发就跑了出来,此时身上穿的是沙滩裤,脚上踩的是菜市场十块一双的拖鞋,和仔细打扮过的颜星逸相比,可以说是十分冒犯。
没关系。方明熙很擅长安慰自己,住在天桥底的穿拖鞋,房产证多到能用来打牌的也穿拖鞋,人家看他穿得这么朴素,说不定还觉得他深藏不露,勤俭持家呢。
短短五十米不到,他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正要走上去打招呼,小区里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是隔壁栋出来放风的小孩,他们每人骑着一辆比他们人还高的自行车,还是特地改装过的那种,从头盔到手套装备齐全,在林荫小道上风驰电掣,个个都幻想自己是F1方程式上的夺冠种子。
其中有一位显然技术不过关,车头一歪不慎脱了轨,直直要往颜星逸的方向冲去。
颜星逸原本正盯着花坛里那堆木棉花的尸体发呆,耳边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车铃声,好像快要被人按出火。他抬起头,还没反应过来,手臂便被拉住,撞进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里。
他鼻梁酸痛,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啊”的单音,就听到哗的一声,顷刻间半边身子凉了个透。
第4章 看房
近几日阴雨连绵,加上回南天的buff,花坛边积了一大滩水,至今未干。自行车飞速碾过去,溅起三尺高,落在颜星逸的米色休闲服上。
颜星逸躲过了一场人祸,他的衣服却没能幸免于难。
他半条裤子都湿透了,大团灰色污渍在浅色布料上洇开,还沾着几片枯黄的树叶。
“有没有受伤?!”
方明熙低头,怀里那人的脸白得像纸,瞧见自己,面色又白了两分。他连忙上下打量,又扳着对方的肩,想把人转过来看看,生怕他伤在自己没留意到的地方。
颜星逸抬手拦住他,有气无力地道:“我没事。”
他事可大了,花了一早上的心思付诸东流,糗状被方明熙撞个正着。自己明明那天挑日子的时候看过黄历,今天应当是宜出行宜入伙才对,难道最近是水逆?
肇事者好不容易刹住车,回过头看见如此惨状,车都顾不上,跑到他们跟前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这样骑车很危险啊,虽然我知道踩起来很爽,但是容易撞到别人不说,自己也容易受伤。”方明熙皱着眉,又问,“刚才急刹车,有没有摔到哪里?”
“没有没有!”小孩因为愧疚涨红了脸,盯着颜星逸惨不忍睹的裤子,脑子一抽,“要,要不我帮你洗衣服吧?”
洗衣服代表这小孩可能要跟着他去方明熙家,又或者自己得去这小孩家,然后百分之八十会碰到这小孩的父母,跟着是一连串事情经过的复述,再三再四的道歉,自己说不定还要围观一场家庭教育,更有甚者会是一次男女双打版的藤条焖猪肉,自己九成会因为尴尬得无法旁观而出手阻止,接着又是一轮道歉。更恐怖的是自己如果要是真的住进方明熙的家里,进进出出碰到对方,等待自己的将是无止境的无效社交。
光是想象,就花光了颜星逸所有的力气。
他真的很怕麻烦,杜绝麻烦的唯一途径就是把麻烦掐死在摇篮里,于是他很坚决地道:“不用。”
方明熙点点头,道:“我会帮他洗。”
颜星逸:“……”
呃,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那……”
小孩也不知道该怎么赔罪,半天憋不出一个词来。颜星逸脑内循环播放着自己可能遇到的麻烦,完全没有心思跟他计较,反正自己没有受伤,小孩也没有受伤,一切损失都已经降到了最低,他只想赶紧换掉这身衣服,而不是站在小花园最显眼的地方被路过的大叔跟阿姨围观。
方明熙又跟那小孩说了几句,看他确实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态度良好,保证下不再犯,便遵从颜星逸的意愿放过对方,带着半身湿漉漉的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