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墨菲定律
颜星逸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含糊地应了一声。
“没关系。”方明熙并不恼,像往常一般替他将凌乱的鬓发整理好,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等你想说再说。”
听起来是指他的低落,又好像是在说颜星逸掩藏的那些秘密。
其实这句话颜星逸已经听过好多次,在那些散步谈心的日子里,大多数时候都是方明熙在说,颜星逸在听,几乎把人家从小到大都打听了个遍,可每每轮到方明熙向他提问的时候,他却总是因为种种顾虑闭口不言。而方明熙也从不逼问他,总是善解人意地说:“没事,如果哪天你想说了,我会听。”
颜星逸感到一阵愧疚,脑海里闪过每回说出这句话时,方明熙脸上流露的失落神情,这份愧疚顿时演变得更加浓烈。
但当他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该从何挽回,只能心不在焉地看着热水从水龙头里汹涌而出,填满整个浴缸。
浴室内水汽氤氲,颜星逸把浴盐洒进热水里,修长的手指在水中搅动了几下,随后脱下身上的衣物,叠放在架子上,随后是眼镜,最后是腕上那支金属手表。表链随着他的动作滑下,露出手腕内侧的数条陈旧的疤痕,斑驳而狰狞。
颜星逸跨进浴缸里,缓慢地坐下,皮肤被热水温柔地包围,鼻息间是他最喜欢的柠檬味,他忍不住发出小声的喟叹。
他继续往下缩了缩,直到水面漫过他的下巴,浴室内安静下来,只剩下水龙头偶尔的滴水声以及排气扇的呼呼作响,他盯着水面出神,回想起回程时方明熙那句笃定的:“你不开心。”
方明熙最近很了解他,轻而易举地就能看穿颜星逸的想法,颜星逸也不清楚这能不能算得上是好兆头。
可方明熙是对的,颜星逸的心情确实很糟糕,准确而言是难过。
手臂上的淤青仍在隐隐作痛,从傍晚开始便一直缠着他的自我厌恶犹如藤蔓,从水中生长而出,绕上颜星逸的脖颈,一点一点剥夺他的呼吸。
他在为自己的没用而难过。
颜星逸好歹是个男人,想要保护喜欢的人天经地义,结果人没保护到,自己还负了伤,害方明熙一顿担心。还有昨天晚上,他想起当时的局面,假如方明熙没出现在丽雅阁,他恐怕会用自己最常用的处理方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能刀子还是扎在他自己身上。
颜星逸皱着眉头,摸了摸腰侧的伤疤,皮肤被热水烫得有些麻。
方明熙为他做了太多,可他却什么都没做到,对方想用蛋糕换一个心情低落的小小原因,自己却犹疑不决……
这么一看,自己好像有点过分。颜星逸在水下叹了口气,水面冒出几个泡泡,内疚悄无声息地在他心头攀上巅峰。
不平等的交心注定无法长久。颜星逸暗暗反省,自己就一定要把过往守得那么死吗?方明熙都跟自己说过那么多事情了,自己稍微跟他说一点,他应该、也许、大概不会那么轻易就讨厌自己吧?就算自己把一部分告诉方明熙,他一个在花城土生土长的人,也不会因为一些蛛丝马迹发现什么的。
只要不关乎那件事,不€€€€颜星逸侧了下头,改变主意€€€€只要不关乎他的病。
他一点也不希望方明熙把自己和那个落魄的少年联系在一起,那段时间的他太难看了,要是方明熙认出自己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家伙,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住在这里。
没有什么比搬离这里更可怕,离开方明熙几个字,对颜星逸而言像恐怖故事。
颜星逸做好了打算,他身上没有病历,身边也没有能随处偶遇的老同学,仅剩抽屉里的几个药瓶证明他的病情,等洗完澡以后,他就去把它们处理干净,然后和方明熙一起解决他为自己做的那个蛋糕,方明熙想听什么,他就说什么,把这些日子欠下的悉数补上。
他弯起嘴角,从热水中坐起身来,哗啦啦的水声恰巧掩盖住门外轻声细语的猫叫。
颜星逸走出浴室,一道灯光斜斜落在门口的不远处,他抬起眼眸,自己的卧室此时竟房门大开。
他刚才忘记锁门了?颜星逸皱起眉头,往卧室走了两步,里头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猫叫声,以及方明熙的训斥声。
颜星逸吓了一跳,快步走到房间门口,只见方明熙站在屋内,一个脱出书桌的抽屉倒盖在他的脚边,而他本人正一手拎着狸花猫,一手握着白色药瓶。
一个贴满标签,格外熟悉的药瓶。
他瞳孔一缩,夜风从窗缝闯进来,倒灌入四肢百骸,血液都被吹得凉透。花城的夜晚将近28度,颜星逸却冷得指尖发麻。
颜星逸用尽全身力气,动作僵硬地从方明熙手中夺下那瓶药,丝毫不敢看对方的表情,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来:
“出去。”
“阿逸,你怎么了?”
方明熙蹙着眉,满脸担忧地朝他伸出手,还没靠近就被颜星逸一把挥开,那一巴掌声音极大,连颜星逸自己都怔了一下。
八仔轻轻叫了一声,它兴许是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扒着方明熙的衣服,只敢眼巴巴地看着。
方明熙手上迅速红了一片,颜星逸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块泛红的皮肤,张了张嘴,眼圈有些发红。
明明他才是被打的那个。方明熙无奈地笑了笑,轻声道:“没事,不痛,那我先出去,有什么事就叫我,好不好?”
颜星逸没应声,垂着眼眸,手里紧紧捏着那个药瓶,几乎要把它捏碎。
他知道自己反应过度,那药瓶上可能什么都没写,方明熙可能什么都没来得及看,可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他刚刚还不敢想象的噩梦场景,下一秒就出现在眼前,让他将冷静彻底抛至脑后。
方明熙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缓缓蹲下,抱住膝盖,抬起右手,一点一点地挪开覆在药瓶上的手指。
碳酸锂缓释片。每日两次,一次一片。
用于治疗躁狂症,对躁狂和抑郁交替发作的双相情感障碍具有较好的治疗和预防复发作用。
医院的标签不大,根本盖不住那些字,只要长了眼睛都能看得到,也能看得懂。
在这一瞬,颜星逸反而很平静,他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几行黑字,想得入神。
方明熙会怎么做?他会把自己赶出去吗?也许不会,方明熙太温柔了,他做不出那么狠的事情,他们之间还存在着起码大半年的契约,方明熙只会用他自认为最温和的方式,不着痕迹地拉开距离,从此不会再有费尽心思的午餐,别出心裁的惊喜以及每晚迎着夜风走过的十六个路口。
可习惯的剥离从来都比决绝的分别更加痛苦。
颜星逸想起那条已经编好却还未送出去的手绳,他不知道还能不能送出去,它的归宿也许会和木雕灯一样,成为自己为数不多的纪念品。
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仰头往书桌望去,终于发现了异样€€€€平日里总是放着一盏木雕灯的一角此时竟是空无一物。
颜星逸猛地站起,眼前一阵发黑,他顾不上许多,强忍着头晕目眩,在书桌和床铺上来回摸索,仍旧一无所获,直到最后,他在倒扣的抽屉旁,发现一块碎裂的木片。
或许称之为木屑更为准确。
他带着最后一点希望,小心翼翼地掀开那个翻倒在地面的抽屉,里面所剩无几的东西也随着颜星逸的动作散落,稀里哗啦,为地面更添混乱。他无暇顾及,目光落在那盏木雕灯上€€€€木棉已经不成树形,小猫和小狗掉在不同的角落,碎成几片,作为天空的底板蔓延着数条缝隙,圆月裂开两半,灯饰被震坏,按钮毫无反应。
方才撞见拿着药瓶的方明熙时,颜星逸没哭,确认药瓶上的标签时,颜星逸也没哭,然而在这个瞬间,他坐在满地狼藉里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流过双颊,沿着下巴,无声地落在碎裂的木雕灯上。
作者有话说:
虐一下。
填了问卷的宝宝们,今天佩子发海星啦,有666个~厚脸皮朝大家要一下,给大家表演个绝活(咬住玫瑰)(疯狂甩尾巴)(冲上十米跳板)(空中旋转720度)(完美落地)(鞠躬敬礼)
第27章 他一无所有
颜星逸总是在失去。
他保护不了喜欢的东西,留不住喜欢的人,想要的一切求而不得,不想要的却一直对他死死纠缠。
他还在高二的时候,当时的他还不叫颜星逸,叫颜子越,偷偷省了大半个月的钱,在学校门口的文具店里买了一个笔记本,封皮厚重,用工艺印着一只雪白猫咪,漂亮的异色眼瞳会在灯光下闪烁微光。
颜星逸很喜欢那个笔记本,对它爱不释手。他把这个本子当作自己专属的一方天地,事无巨细地记录每一日的一切,犹如面对一位包容温柔的亲密好友,毫无戒心地倾诉自己的难过与喜悦,抱怨家里那个时常打骂他的女人,诅咒把他的书包扔到厕所里的几个混账,偶尔也会提及那位会主动帮他带午餐的同桌。
他不懂掩饰喜欢,天真地以为把它带在身边便万事大吉。可人总会有疏漏,只不过半节体育课,那个笔记本便成了一堆废纸,封面被人充满恶意地用剪刀剪碎,可爱的猫咪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写满心事的内页散落在教室的每个角落,把颜星逸剥得干干净净,残忍地将他的一切暴露在光天白日之下,始作俑者握着其中一页,坐在讲台上大声朗读,犹如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颜星逸的同桌恰好拿到特别的一页,纸面皱巴巴,像是被水浸过。写到这一页的那天,颜星逸还未从前一日的抑郁里走出来,一笔一划均是发泄,后半页几乎只剩下“想死”两个字,力透纸背,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那个斯文的男孩脸上闪过很多种神情,恐惧,疑惑,最后定格在怜悯上。那男孩转过头,朝颜星逸露出一个自认为和善的笑:“你心情不好的话,完全可以跟我说的呀。”
“怎么能随便想到死呢?”他劝说道,“我们的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的,比如说朋友,亲人,喜欢的人,还有好吃的,可爱的小动物,对不对?”
颜星逸冷冷地望着对方,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刚刚就死在这里,他手上还拿着其中一块尸体,他怎么好意思说这些话的?
那男孩没有将书页物归原主,颜星逸以为它早被扔进了垃圾桶,没料到过了几天,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办公桌上赫然躺着那张皱巴巴的纸页。
“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不要有这种念头。”
他的同桌这么说,班主任也这么说,还有班长,学习委员,根本没跟他说过两句话的同学,素未谋面的心理老师,平日里总是高高在上的级长,教导主任。
他们让他在承诺书上签名,保证绝不会在学校里轻生。
他们对他说,也对那个女人说。
当她把客厅里能砸的东西都砸到颜星逸身上时,颜星逸几乎感觉不到痛,他的胃部仍旧在痉挛,算起来,他已经将近一个星期没能吃下任何东西,呕的只有酸水,混着血。
“我这么努力挣钱,就为了养活你,你居然想去死?!”
“你爸都不要你了!他去找那个狐狸精了!只有我要你,只有我养你,你怎么敢想死?!”
“我这么辛苦才把你生下来,你的命都是我的知道吗?!”
女人竭力朝他嘶吼,把手中的烟灰缸砸向颜星逸,碎落在瓷砖上,客厅里响彻巨响,温热的液体从发间缓缓流下,眼前逐渐模糊,染上一片血红。
她气喘吁吁地蹲下,紧紧抱住颜星逸,那双手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女人呜呜哭了起来,哭得歇斯底里,沾着灰尘的手掌用力擦去颜星逸脸上的血,指甲在他的脸颊留下印痕,滚烫的泪水落在斑驳血迹上,绽开一朵暗红的花。
“阿逸,你爸不要我们了,你只有我了……”
“你怎么能丢下我……你不能丢下我……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颜星逸很疲惫,全身上下的温度都通过头上那个伤口缓慢地离开了他的身体,指尖是冰凉的,脸颊也是冰凉的,说不清是女人的眼泪,还是他的眼泪,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忽然觉得,就这么死掉好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然而女人并不放过他,一直箍着他的脖子摇晃,快把颜星逸喉咙里的血都给晃出来,口腔里蔓延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颜星逸很想骂一些脏话,但他知道那些字眼会刺激到女人,令他陷入更痛苦的境地。于是他只能掀起沉重的眼皮,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
“我知道……”
“乖,阿逸最乖了,我就知道,阿逸一定会听我的话……”女人轻声细语,好像在哄小孩一般,扒着颜星逸的头发,要看他头上的伤,“妈妈刚才太生气了,痛不痛,妈妈帮你呼呼。”
“电视柜下面有纱布,阿逸自己去拿好不好?饿了吧?妈妈去给你做好吃的。”
女人终于放开颜星逸,沾着暗色痕迹的红色裙子随着她的动作转了半圈,犹如破败的玫瑰。她看起来心情好了许多,口中哼起一支老旧的歌:“今晚做什么好呢?芹菜炒蛋吧,你爸最喜欢吃了,待会他一回来就能吃上,肯定很高兴。”
那个男人根本不会回来。颜星逸躺在冷冰冰的瓷砖上想, 他最讨厌吃芹菜炒蛋了。
颜星逸强迫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假如那个女人走出厨房,他还躺在地上,那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血糊住了颜星逸的右眼,他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在狼藉中摸索自己的眼镜,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向浴室。
镜子里倒映出他的脸,干涸的血迹,青紫的淤痕,浑浊的眼泪,好似一只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反胃的感觉又一次上涌,颜星逸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打开水龙头,沾着水去洗脸上的脏污,先是脸颊,然后是眼睛,到额头,他的手指穿过黏成缕状的头发,停在那个藏在深处的伤口上。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发呆,良久,颜星逸试探着,轻轻地,用指甲,在伤口上按了一下。
疼痛在瞬间炸开,颜星逸猛然回神,慌慌张张地放下手,用清水冲去残留在指尖上的红痕,然后继续掬起小小一捧,往脸上泼去,冷水沿着手腕蜿蜒而下,沾湿他的腕表。
颜星逸很喜欢这支腕表,是舅舅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不忍让它沾水,于是将它脱下来,放在一旁,手腕上的几道伤痕就这样暴露在白炽灯下,它们还是崭新的,伤口微微外翻,沾了水的皮肉泛着青白色。
他过于习惯这些伤疤,以至于忘记它们在女人的眼里意味着什么。
“骗子!你这个骗子!”
“你跟你爸一样都是骗子!这么想死那就去死吧!”
女人尖叫着,神色疯癫地攥着修眉刀,带着锯齿的利器把粉色的伤口割开,更多的血液从中汹涌而出,尖锐的疼痛攻击着颜星逸的大脑,撕扯他的神智,竟比他不听话的胃,以及头发间的那个伤口还要痛。
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握住颜星逸的手腕,好似一双手铐,令他根本无法挣脱,最终只得无力地跌坐在地面上,那支腕表从洗手台滑落,掉进洗手池的血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