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颜星逸努力地把那句话挤出喉咙,“我生了一种病。”
它可以被叫作双向情感障碍,也可以叫作躁郁症。
颜星逸其实很少用这些名字称呼它,他只会管它叫“病”,不管自己身上是否有其他病症,但只要说起他身上的病,永远指的都是它。
他第一次得知这个名字,还是因为那个女人。
颜星逸的母亲曾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画廊,在生下颜星逸以后金盆洗手,将画廊交给颜父打理,自己则把全部心力放家庭上,专心当家庭主妇。
变故的苗头出现在一个普通的傍晚,颜父面色惆怅地在饭桌上说:“画廊出了点问题。”
它缺乏新鲜血液的输入,凭着微薄的收入,已难以支撑高昂的租金。
颜母并不懂这些,只能慌乱地问道:“那该怎么办啊?”
“小安,重新画画吧。”颜父握着她的手恳求道,“就当为了我,或者画廊,它是你的心血,我不想让它毁在我的手上。”
颜母有些为难,她已经很久没有画过画,并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画出那样的作品。
“一幅,再画一幅,只要熬过这段时间,我很快就能找到解决办法的。”
在颜父的劝说下,她还是答应了。
即便许久没有碰过,但那始终是颜母前半生赖以生存的东西,画板前的她犹如一朵盛放的玫瑰,张扬明艳,光是坐在那里就能吸引全部的目光。
坐在她身旁的颜星逸身高只够得着画板的底部,他只能看到画笔在白纸上飞速地跳跃,颜料开出了花。
母亲轻哼着歌,画中的太阳落在那双漂亮的眼眸中,闪出耀眼的光。
积蓄了许久的灵感一朝倾泻而出,新作完成得比颜母想象中要快。喜出望外的颜父对她的成果赞不绝口,抱着面色羞红的颜母转了一圈,道:“既然都开始画了,不如再画一幅吧?”
沉浸在创作的快感和爱情的甜蜜中的颜母自然是同意的。
然而灵感总是有枯竭的时候,当颜父的要求从一幅,变成再一幅,再到两幅,三幅……快乐终于演变成负担时,颜母的病复发了。
颜星逸站在那道时隔两天再度打开的房门前往内望去,放在画板上的画在十分钟之前被人搬走,此时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木架子,他的母亲躺在地面上,姿势蜷缩如婴儿,哭泣的声音回荡于寂静的房间。
一个白色药瓶骨碌碌地滚到他的脚边。
颜星逸捡起来看了一眼,那时的他还不认得瓶子上那些将会跟随他十数年的字眼,只是握着药瓶,跑到母亲身边,满脸担忧地问:“妈妈,你不舒服吗?”
颜母的模样十分狼狈,颜料打翻在她的身上,纠缠融合成脏兮兮的灰色,铺开的白色裙摆满是斑驳,好似一片枯萎破败的百合花瓣。
颜母从双手中微微抬起头,眼泪划过站在皮肤处的红色颜料,在美丽的脸庞上留下血一样的水痕。
“……救救我……”她并没有认出自己的孩子,伸手用力抓住无措的颜星逸,在幼嫩的手臂上握出深红的指痕,用哭得喑哑的声音哀求,“救救我……”
她以为自己在溺水中抓住了一根浮木,其实只不过是一根带有裂痕的细枝。
颜星逸救不了她,他也一早被拉入了深渊。
最早发现端倪的是颜父。
颜母因病入院,导致颜星逸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大大增多。颜星逸本以为,是因为自己难得和父亲在一起度过假期的缘故,才会让他一改平日里的安静,被兴奋支配了语言系统。
当他在凌晨三点仍旧保持着异样的亢奋,为自己和父亲安排明日的行程时,颜星逸从他的父亲眼中看到了疑惑,与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
他那双与颜母一模一样的眼睛被一只大手挡住,颜星逸不明所以,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逸,我们明天去看妈妈,好不好?”
“好呀,那我们得先去买束花吧?”颜星逸歪着头想了想,“还有妈妈喜欢吃的艇仔粥!我还听我的同学说,北街那边开了一家新的面铺,很好吃。”
“好,那就先去买花,再去买粥。”
父亲的语气听上去很温柔,颜星逸却敏锐地察觉到底下藏着的几分厌恶。
他没能买上花,也没能买到粥,父亲把车径直停在医院,然后将颜星逸推进了一个房间。身穿白大褂的女人朝茫然的他露出温和的笑,连珠炮一般向他提出了许多个问题,有些颜星逸甚至听不懂,也答不上。
那位医生在做完记录以后,便离开了房间,颜星逸坐在满室苍白里,父亲的怒吼穿过门扉,落进他的耳中:
“她竟然给我生了个怪物!”
颜星逸自那时开始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和母亲是一样的。
颜父最终无法忍受有两个怪物的家。他认识了一个正常的女人,对方怀上了他的孩子,他为了那个正常的家,将颜星逸和他的母亲丢在这间冰冷的屋子里。
颜母的病情进一步加重,但迫于生计,她只能再次尝试重新创作。只不过在大多数时候,她的手连画笔都握不住,废纸在房间内堆砌成山,比起画室,它更像是一个垃圾场,而母亲形容枯槁地坐在其中,像一颗摇摇欲坠的枯枝。
直到某一天,她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三天三夜,终于兴高采烈捧着一幅盖着画布的画,走出了画室。
在出发去画廊之前,她久违地在颜星逸的额头落下了一个吻。
可当她到达画廊,看到的却是人去楼空的店铺。
她那时才知道,自己之前重新创作的作品从来没有在画廊的任何一幅墙上挂过,它们被包装成礼品,送到了需要讨好的人手上,又或者转换成崭新的钱,落到了颜父自己的口袋里。
颜母回来以后将自己关在画室整整一夜,颜星逸推开门时,里面已被她砸成了一团废墟。
她自那日起便彻底陷入了癫狂与幻想,性情大变,日夜酗酒,对颜星逸拳脚相加,会在醉酒之后死死掐住颜星逸的脖子,愤怒且绝望地摇晃着他,歇斯底里地将一切归咎于他:
“你为什么要生病?!”
“如果你不生病,阿恒就不会走!”
“……为什么?为什么啊?!”
颜星逸感受到母亲的眼泪滴在自己的脸上,明明他在窒息中几近晕厥,她的声音却如此清晰:
“如果我没生下过你就好了!”
是啊,为什么呢?颜星逸在模糊中想。
他无法回答,颜星逸能做的,只有将昏睡过去的母亲从客厅搬回卧室,并顶着脖子上发青的痕迹收拾客厅的残局。
颜星逸和他的母亲是身处深渊的两只豪猪,身上的刺永远在伤害对方,可他们却只能相依为命。
最后的最后,颜星逸的刺终于深入了她的心脏。
他成为了深渊中仅剩的那只豪猪。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67章 最厉害的事(二更)
话匣子一旦打开,要往下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也许是因为方明熙过分温柔的注视,那些深藏的过往被自己亲手翻出来时,颜星逸预料之中的恐慌并没有降临。
他越说,竟发现自己越发平静,仿佛是作为一个第三者,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只是说到母亲那件事时,他还是有些顾虑,最后犹豫了一下,缓声道:“……是我杀死……”
颜星逸话音未落,一个吻便将他的话悉数堵了回去。
方明熙似乎能猜到他要说些什么,语气十分认真:“你没有。”
“可是我……”
方明熙又亲了他一下:“没有可是。”
颜星逸还想说些什么,可无论他如何开口,在发出第一个音节前,总会有一个吻执拗地将那些话挡回他的喉咙里,以方明熙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反对与抗议。
他那点忐忑的情绪在接二连三的亲吻打扰下被搅得烟消云散,颜星逸只好抬手挡住方明熙的下半张脸,求饶道:“好好好,我不说那个词了。”
“以后也不许说。”方明熙的声音在手掌下显得闷闷的。
“行吧,可是我……”颜星逸有些无奈,见方明熙又要凑过来,连忙按住了他,“你先听我说完。”
他重新斟酌了一下言辞,才再度开口:
“就像你听到的,这些年以来,我的病没给我带来过什么好事,也伤害了很多人。”
“唔。”
方明熙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但还是没有插话。
“它让我像一个行走的厄运。”
“十几年来,我一直想要学习和它和平相处,”颜星逸想起这几日的痛苦,自嘲地扯了下嘴角,“可是我至今也没能做到。”
“它是一个不定时炸弹,无论对我来说,还是……对你来说。”
“所以……明熙,你真的不介意吗?”
他有些紧张地抿了下唇,抬眼对上方明熙的双眸,却发现对方的眼角微微泛着红。
颜星逸眨了眨眼:“你又哭了啊?”
“我没有。”方明熙哭笑不得地握住按在自己脸上的手,“我只是,只是……”
方明熙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胸腔内那种满是酸楚的感觉。
明明他早已知道一切,但那终归是冰冷的白纸黑字,和从颜星逸口中听到,感受是不一样的。
只是听到一半,方明熙就已经觉得心脏疼得发麻,令他难以呼吸,为了不打断颜星逸,才强忍下把人抱紧的冲动。
从那些听似平静的话语之下,他仿佛能看到幼小的颜星逸,背着那些被强行加诸于他身上的坎坷,被命运的洪流推搡着踽踽前行。
“我并不觉得你是什么厄运。”
方明熙在颜星逸的指尖上亲了一下,缓声道:“我认识的颜星逸聪明、自律、坚强、又很有爱心。”
“他能够只用一个下午就学会我教给他的菜式,是我见过最省心的学生。”
“他还能在闹钟响起来的一瞬间就准时起床,当我起不来的时候会把我叫醒,还替我把早餐准备好。”
“他给我编的手绳很漂亮。”
“他还会来接我下班,送我很好看的花。”
“他会中午特地跑回家,就为了喂一只受伤的麻雀。哦对,他还是我见过最受我家猫欢迎的人。”
方明熙从颜星逸脸上看到了怀疑的神情,忍不住叫了起来:“真的啊!难道你没发现,八仔黏你黏得很离谱吗?还有烧麦也是。”
小猫咪可是绝不会认错对它好的人的。
“还有,”方明熙侧着头想了一下,“我的阿逸还会做很棒的企划案。”
颜星逸斟酌片刻,还是开了口:“但是……我把你的项目搞砸了。”
不管是企划案还是路演,他都表现得一塌糊涂。即便有生病的因素,但归根结底还是他做出来的东西,不管是好是烂,都是他的责任。
是他辜负了方明熙对自己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