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戴上了一副颇大的黑框眼镜,本来就小的脸被挡去大半,导致方明熙第一眼还没认出他来,他仍旧坐在老位置上,安静得像一尊冷冰冰的人偶,散发着拒人之外的气息。
方明熙倒是丝毫不受影响,兴冲冲地凑上前与他打招呼:
“好久不见!还记得我不?”
方明熙指指手腕,又指指不远处的木棉树,手脚并用一通比划,少年依旧沉默不语,但那股带着疑惑的打量明显消失了。
“想起来啦?”方明熙像上回一样,一屁股坐到少年身旁,“你的手腕怎么样?最近还有捏它吗?总是捏它的话会对伤口不好……”
他是个自来熟,即便没得到回应,也依旧说得起劲。待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以后,他才忽然一拍脑袋:“啊,都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
“哎?这不是方明熙吗?”
方明熙循声望去,站在不远处的是一位与他关系还不错的同班同学,身穿校服,手里拎着背包,显然与他一样,放学以后便赶来了医院。
方明熙几乎不会在学校提及自己的家事,对方见到他也颇为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家里人生病了,过来看看。”方明熙朝他笑了笑,“你呢?”
“哦,我也是,我来看我妈,她明天要做手术。”
“阿姨还好吗?”
“应该没什么事吧,医生说是小手术,只不过让她提前来住一晚。”那男孩挠挠头,又好奇道,“诶?刚才坐你旁边那个是你的朋友吗?”
刚才?
方明熙回过头,另一侧的长椅空荡荡的,原本坐在旁边的身影在他们交谈之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感到一阵无奈,同时又有些想笑。
他和那个少年显然是称不上朋友的,他们不过是在这张长椅上偶遇过两次,连对方的姓名都还不知道,刚刚那个少年甚至还没把自己认出来。
可不知为何,方明熙每回看到他,都会想起自己养的第一只小猫。
那是一只在方知新家附近活动的流浪猫,格外怕生,平日里最多只能见到它一闪而过的影子,直到某次它因为受了伤而躺在花坛旁,方明熙才看清它的模样。
彼时的方明熙刚跟他爹吵完一大架,又被罚了一顿晚饭,望着奄奄一息的小猫,他思索再三,还是把偷偷从厨房顺出来的面包片分了它一半。
消除小猫的警惕心费了他很大的劲,方明熙以为在这之后,他们也能称得上认识,但没料到,第二次见面,主动亲近的他仍旧从对方那里收到冷漠的眼神,以及凶狠的一爪。
即便如此,在之后的几次见面里,方明熙也仍旧会时不时去撩拨那只流浪猫,并感到乐此不疲,最终赢得了摸脑袋的权利。
猫咪确实是很有意思的生物。方明熙歪着头笑了一下,回答道:“以后会是吧。”
那究竟是还是不是?方明熙的同学丈二摸不着头脑,又不好继续追问,见方明熙从长椅站起身来:“你要回家了吗?”
“对,”方明熙把书包背回肩上,朝长椅瞥了一眼,“还要去买点猫粮。”
“哦哦,我也得回病房了,那拜拜,明天学校见咯。”
“明天见。”
待方明熙的身影走远,男孩才好像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有些奇怪地嘟囔:“……咦,他养猫了吗?”
“子越,回来了?要吃水果吗?”
身穿病服的少年停下脚步,目光扫过护士脸上和蔼的笑意,抬起左手伸出拇指,轻轻弯曲了两下。
“客气什么呀,喏,给你。”护士把一个橙子放在他的手上,“快回房间吧,你舅舅刚才给我们打了电话,说晚点回过来看你。”
藏在黑框眼镜背后的双眼中终于出现了一丝能称之为喜悦的情绪,少年极轻地点了下头,握着柔软的橙子,缓步走回了自己的病房。
“哇,是橙子!”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抱着小熊玩偶的女孩坐在病床上,看上去年纪大概是十五六岁,灵动的大眼睛盯着他的手,口水都快要从眼睛里流出来了。少年侧着头想了想,将手中的橙子扔到了女孩的床上。
“嘿嘿,谢谢!”
女孩喜笑颜开地把它剥开,一边舔去流到手腕的橙色汁液,一边好奇地看着他:“小哑巴,你今天又去花园啦?那里究竟有什么好玩的?”
没什么好玩的。他用手比划道。
“那你怎么还总去啊?”
因为他们说要多出去走走。
“切,他们还说我很快就能出院了呢。”女孩撇撇嘴,“对了,小哑巴,你那朵花都放好久了,是你朋友送的吗?”
少年侧过头,他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朵干瘪的木棉花,时间令它从鲜红走向黄褐,已看不出盛开的模样。
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某张笑意盈盈的脸,下一秒却又闪过几双充满戒备和怜悯的眼睛。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腕,缠在上面的绷带已被换成了纱布,他缓慢地朝女孩摇了摇头,随后拿起那朵木棉花,明明动作中掺着些许不舍,但还是将它扔进了床边的垃圾桶里。
反正以后不会再碰到了。
……少年原本是这么想的。
但到了第二天,他却仍旧碰到了那个名叫方明熙的家伙,对方一看到他,便露出了委屈的神情:“你昨天怎么直接走啦?”
“……”
“啊,我今天带了牛肉干,你要吃吗?”
“……”
少年把这一次碰面当作又一次偶遇,像之前一般保持着冰冷的距离,然而谁能料到,从这一天开始,第二天、第三天……整整一周,他都能在小花园见到方明熙。
方明熙每天来的时间并不固定,但一定会出现,即便没得到回答,也依旧热情洋溢,他还很热爱给少年带零食,每当离开时,少年手里总要被猝不及防地塞进一堆东西,有时候是瑞士糖,有时候是饼干,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挥着手跑出数十米远。
这已经不能称之为偶遇了。少年费解地盯着那颗草莓味的阿尔卑斯糖,这人究竟想干什么?
电话铃声响起,少年把手中的糖扔进抽屉里,迫不及待地拿起床边的话筒,从里面涌出来的却是饱含歉意的声音:“对不起,星星,舅舅今天临时有点事,可能来不了了。”
他有些茫然地张了张嘴,却想起来自己的声音尚未恢复。
“我尽量明天赶过来好不好?抱歉,明明说好了周六都会过来陪你的。”
少年沉默片刻,轻轻地在手机上敲了两下。
“哎,好,那星星你要好好听护士阿姨的话,有空多出去走走……”
少年记不太清舅舅最后都说了些什么,在恍惚之中挂断电话,他呆坐了一会儿,拿起床尾的外套穿好,缓慢地下了床。
“你又要去放风吗?”
他抬眼望去,隔壁床的女孩侧躺在床上,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破旧的小熊玩偶,脸上布满了干涸的泪痕,平日里明亮的黑眸像是蒙上了一层雾。
舅舅让我多出去走走。少年回答。
女孩冷笑了一声,翻过身去,在他走出病房之前,他听见了她的自言自语。
“他们都不会来的。”她轻声说,“没有人会来。”
四月的花城仍旧会时不时飘起毛毛雨,空气里长出了湿润的绒毛,只不过是坐了一会儿,少年的发丝和衣服便已经湿了个透,可他却依旧没有动。
他自然知道没人会来找他,当他在电话里听见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背景里不停地催促着“爸爸”的时候,他就已经一清二楚。
他现在是一个多余的累赘。
少年闭上眼睛,靠到椅背上,任由冰凉的雨丝落到自己的脸颊,可在某个瞬间,那种持续的凉意消失了。
他睁开双眸,越过被布满水珠的镜片,看到了一把黑漆漆的伞,紧接着,一张手帕递到了他的面前。
少年愣了一下。
“我就知道,就算是下雨你也会在这里,喏,快擦擦吧。”
方明熙把手帕塞给少年,示意他擦擦头发,然后举起手中的袋子朝少年晃了晃,印在包装上的“黄记牛杂”四个大字格外显眼:“喏,昨天说好给你带的,还热着呢。”
“说起来,昨天我爷爷问我来着,说我怎么每天都跑下来,”他在另一侧湿漉漉的长椅上坐下,把伞搭在左肩,恰好把两人笼在伞下,低着头开始拆塑料袋上的结,“我跟他说,我交了个新朋友。”
“但是我还不知道我新朋友的名字。”方明熙把装着牛杂的小碗拿出来,插上竹签,递到少年面前,脸上笑盈盈的,“你介意告诉我吗?”
沾上雨水的衣服很凉,大腿外侧无意间触碰到的几分暖意,却好似窜到了心脏。
少年轻轻抿了下唇,犹豫着抬起手,在方明熙的手背上写了一个字。
“乔……你姓乔?”方明熙似乎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神情喜出望外,“那名字……算了,不急……诶,那我以后能叫你小乔吗?”
方明熙笑得比方才还灿烂,少年不太明白他为何会如此高兴,但望着那张写满期待的脸,他的脑海中鬼使神差般冒出了一个念头。
也许这次会不一样。
他抬眼,看向那双明亮的眼眸,极轻地点了点头。
*
“角A三十度……角C一百二十七度……BC和CF……”
方明熙一手撑着脑袋,另一手时不时在纸上划拉两笔,双眉皱得极紧。
他已经在这道大题上纠结了快十分钟了,却始终没能找到关键的那条辅助线,一个个被分裂的小三角形似乎要跃出纸面,在方明熙隐隐作痛的脑袋上旋转跳跃。
或许是看在他痛不欲生的表情份上,旁边忽然伸来了一只手,在某一点和某条线之间划了两道。
“嗯?啊,对哦……就是这个!”
方明熙的脑子向来好用,简单的两条线足够让他开窍,他一口气把试卷上最后的空白填满,伸了个巨大的懒腰,侧头望向身边的少年:“不过小乔你也太厉害了吧!这可是高三一模的题。”
后者似乎不习惯这种称赞,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脑袋,发丝被突如其来的微风吹起,露出了微微泛着粉红的耳尖。
有点可爱。方明熙想。
小乔的心情总是会体现在一些很细微的地方。
由于性格使然,加上因病失声,小乔很少会提及自己的事,同样的,他也几乎不会主动表露他的情绪,在刘海和黑框眼镜的遮挡下,表情更是完全看不清,而且方明熙对手语一知半解,起初方明熙甚至连他对自己带来的东西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都分不清楚。
直到某一天,方明熙把手中的瑞士糖递给小乔时,他意外地看见小乔的耳朵动了动。
方明熙又观察了一段时日,很快便发现,这家伙简直跟小动物如出一辙。
若是心情不好,便会紧紧把手绞在一起,也许说上十句话,他才会搭理一句。可如果心情不错,或者碰上了喜欢的零食,少年的耳朵便会极轻地动一下,对方明熙的反应也会随之增多,甚至会耐心地和他交流。
然而,迄今为止,即便再高兴,方明熙好像也没见他笑过。
方明熙一手转着手中的笔,一手撑着脑袋,视线扫过少年的侧脸,忽然开口:“小乔,你想出去逛逛吗?”
*
小乔以为方明熙只是开玩笑,然而没想到的是,他竟然真的说服了负责他的那位护士。
“既然医生他们都同意了,那就去吧。”舅舅在电话里听起来比他还高兴,“啊对了,我给你的钱还够吗?不够的话先跟李护士说一声……”
少年急得直跟李护士打手势,后者笑眯眯地回答道:“他说够的,您不用担心。”
“好,好,”舅舅顿了顿,犹豫片刻后,还是道,“算了,下次再跟你说,先和朋友好好玩,下周我一定会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