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儿这是要去哪？”老者威严的声音响起，众人这才将视线移了过来。
听到来人的声音，谢澜顿时停住了脚步，可等他看清老者身后跟着的沈嘉文时，脸色更是又苍白了几分。
“爷爷。”谢澜垂眼行礼道，“孙儿身体不适，想要回房休息。”
谢家老爷子今年不过耳顺之年，因为从小习武的原因，身体一直十分康健，耳聪目明、精神抖索，中气十足。
年初刚被加授了龙虎将军，在军营之中说一不二，威名赫赫。
老爷子上下扫了谢澜一眼，而后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沈嘉文道：“我留在文博阁的棋局被这小子轻松就给解了，其中的几步实在称得上一句妙手，我见他和你年龄相仿，再加上他没有活计可做，便想着把他领进府里，给你做个学伴。”
沈嘉文清亮的眼睛静静看着谢澜，眼中仿佛藏着一湖幽潭，他勾唇笑了下，淡声道：“谢澜公子。”
谢澜看着沈嘉文那双眼睛，心虚得不行，但依然维持着体面：“爷爷，我的学伴已经足够了，用不着那么多。”
嘉华公主看着儿子虚弱的样子，心疼道：“爹，还是先让澜儿回去休息吧。”
老爷子点点头道：“也行，回去吧，学伴的事以后再说。”
谢澜双手紧攥成了拳，指尖深深刺进肉里，隐忍又厌恶的看了沈嘉文一眼，而后才任由小厮扶着，往外走。
其余的谢家各人正要上前和老将军问好，却突然被沈嘉文打断，他狭长的眼睛里透着光亮：“谢澜公子留步。”
谢澜差点被这道声音给吓了个踉跄，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最终还是转过了身体，不耐的看向沈嘉文：“何事？”
他仰着下巴，镇定的俯视着沈嘉文。
林英花说的明白，换子一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沈嘉文就算是真正的谢家少爷又怎么样？
最后还不是被傻傻的蒙在鼓里十八年，只能在乡下长大吗？
前十八年都过去了，谢澜不相信沈嘉文能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世。
但他忽然又想起了那无法变色的雪槿花，心中不免生出了些紧张的情绪。
他靠着小厮，遥遥看着身穿粗制单衣，却在一众达官贵人中都气质丝毫不逊的沈嘉文，深吸了一口气。
“没看到公子要回去休息吗？这里哪里轮得到你来插嘴！”嘉华公主眼看着儿子又停住了脚步，不由对出声的沈嘉文生出了许多怒意。
沈嘉文定定看着嘉华公主，忽然感觉自己的心口有些酸胀。
他从小生活在孤儿院里，不知道母爱是一种是那么样的感觉。
原主小时候被林英花虐待，明明头脑聪明，却硬生生被对方阻拦，不让科考……好不容易等到林英花和原主的父亲和离，又被继母沈氏虐待，大冬天的穿着单衣，在冰冷的冰水里洗衣服，关节一到冬天就会发痒刺痛。
从前发生的桩桩件件都在沈嘉文的脑海中闪现，原主的情绪一下子变得汹涌了起来，仿佛随时都能破土而出。
不甘、痛苦、怨恨……
张枫担忧的看着沈嘉文蹙眉的模样，抬手揽住对方的肩膀，轻声叫了句“嘉文”。
沈嘉文这才如梦初醒，怔愣的眼睛恢复了清明，他朝张枫安抚的笑了下，然后满脸冷然地走向了小厮手中的雪槿花。
嘉华公主以为沈嘉文刚才是被她吓住了，心中顿时有些瞧不上，呵斥道：“放肆，你要干什么？你若是敢碰那花一下，便是死罪！”
事到如今，谢澜哪里还猜不出沈嘉文的意图，他手脚一片冰凉，指着端着雪槿花的小厮道：“还不快把花移开！”
小厮被他吼得一愣，闻言刚要后退，却看沈嘉文已经从怀中拿出了刀，刺向了自己的手指。
眼见那滴血就要落在花上，千钧一发之时，谢安淮冷哼一声，抬手将花盆拿了起来。
他看向谢老将军：“父亲，这样品行不端之人，怎么配做小澜的学伴？”
谢老将军也没想到沈嘉文会做出如此行径，蹙眉道：“沈小子，还不赶紧过来，那花不是你能碰的。”
沈嘉文没说话，任由手中鲜血滴在地上，俊美的五官一片深沉。
张枫看着沈嘉文的手指，心疼的蜷缩了下手指，而后迅速起身，当场便和谢安淮动起了手来，他招招都直奔对方手中的雪槿花而来。
两人在院子里不过斗了二十几个回合，张枫便将花夺了过来，双手送到了沈嘉文的身前。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鲜血从那只修长分明的手上，滴落进了雪槿花之中。
谢澜身子一颤，浑身的血液都直往上涌。
“好功夫！”谢老爷子目光炯炯地看着张枫，仿佛捡到了什么大宝贝。
嘉华公主和谢安淮刚要张口斥责，却发现那原本朵紧闭的花尖逐渐绽开……
浅金色的花纹从下至上攀在其上，像是被描了一层金边，美不胜收。
这样的场景嘉华公主曾经看过许多次，但只有这次她无心欣赏，只觉得胆寒。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这个年轻人的血，可以和她一同绽开雪槿花？
此时此刻，高傲的公主终于耐下了性子好好打量起了眼前的年轻人，可是她越是打量，便越是心惊。
这个青年的眉眼，和她两年前去世的母亲太相似了……
嘉华公主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眼睛死死盯着沈嘉文的眼睛，满脸不敢相信。
周围人的议论声滔滔不绝，惊呼声混着议论的声音，吵的人心烦意乱。
谢安淮原本要治罪的架势也削弱了下去，看着沈嘉文的脸半天没说话。
小厮们更是被眼前的一幕震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在场众人里，只有见过大风大浪的谢老爷子能平静些，他只是看了一眼腿软的谢澜，心中便已经了然了几分。
他缓步走到沈嘉文的身边，拍了拍青年瘦削的脊背，声音有些发颤：“孩子，你是怎么发现的？”
第43章
沈嘉文侧身看向谢老将军, 神色平静，缓缓将事情的经过讲述了出来。
他巧妙的将继承了原主后来记忆的事情隐去，只把林英花和谢澜的对他做的事情描述了出来。
语气平淡, 没有任何渲染, 但在场的人就是能从他那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他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
堂堂谢家公子, 嘉华公主唯一的血脉, 被一个奶娘掉包，沦落成了一介乡野村夫……
这其中的心酸断然不似他说的那样简单。
嘉华公主听完更是愣在了原地，就连谢安淮都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最后还是老爷子做主，派人将林英花从病床上拖出来, 和沈嘉文当面对质。
“你就是林英花？”谢老爷子怒视着眼前佝偻的老妇，语气严厉又压抑着愤怒，“好一个偷梁换柱, 还不赶紧把事情交代出来！”
林英花此时正生着重病，连嗓子都哑的厉害，头脑也昏昏沉沉的, 根本不敢再编什么瞎话, 她无助的看向谢澜，想要让对方想想办法。
不过谢澜现在自身难保，也没有时间理会她，他甚至在林英花看过来的时候, 还把身体往后退了好几步。
林英花头脑不甚清醒，只能最后为自己狡辩道：“我……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谢澜公子就是老爷和公主的儿子啊……他……他怎么可能和我有关系呢……”
“你真当我们全是瞎子不成, 单是你和你儿子的那张脸, 就已经足够让事情分明了！”谢老将军怒道, “连我谢家后代都敢动手, 你真是死有余辜！”
林英花被这句“死有余辜”吓得不轻，连忙磕头：“我……我错了……老爷子，您…您看在我是澜儿生母的份子上，绕我一命吧。”
这算是彻底承认了。
“毒妇！你怎么敢！”
嘉华公主指着林英花尖叫道：“你怎么敢把孩子掉包……”
她的眼泪止不住的从眼睛里流了出来，秀美的脸庞染上泪水，看起来脆弱又美丽，那同样漂亮的眉眼和沈嘉文有七分相似。
谢澜看着嘉华公主难过的样子，顿了顿，哭着走到了嘉华的身边：“娘……娘，您别不要我……这些事情都不是我的本意……我也不想这样的，我只是想您和父亲能一直像从前那样爱我，我不想失去你们。”
他的手死死拽着嘉华公主的衣袖，目光尊敬又亲近。
嘉华公主任由他这样拽着，沉默了很长时间。
无论如何这都是她真心实意养了十八年的孩子，这十八年里她对这个孩子投注了所有的心血，她费劲心力将孩子抚养成才，现在哪里舍得和孩子离心。
但又不能不顾及着沈嘉文这个亲生儿子，所以也只能冷落着谢澜。
谢澜从小生活在嘉华公主身边，对她十分了解，当即便猜到了对方的想法，心底松了口气，继续装乖卖惨。
谢老爷子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冷着脸厉声道：“把这个毒妇带下去，打到她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丢进柴房，任她自生自灭。”
“不要，不行……儿子……儿子救我……咳咳……”林英花边咳嗽边朝着谢澜的方向大喊。
谢澜神色为难，不过却不是为了林英花，而是为了他自己。
林英花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如果此时他无动于衷，未免会显得他冷血无情，可出声拦阻的话……那他就真的在谢家呆不下去了。
不说别人，谢老爷子大概会第一个把他给赶出去。
不过还不等他纠结太久，谢老爷子的目光就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谢澜身体打了个寒战，随即就听到老爷子道：“至于你……明知道自己不是我谢家的子孙，还不知悔改，贪图富贵，甚至还对我真正的孙子下毒！”
老人威严的声音在整个庭院中响起，眼中透着失望：“从今日开始，你不再是我谢家的子孙……”
众人闻言，具是一震。
就连周围看热闹的下人们也有些幸灾乐祸的看向了谢澜。
不过还没等老将军的话说完，嘉华公主就突然打断道：“父亲……”
她哭的梨花带雨，看起来全都是对儿子的心疼：“澜儿毕竟和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们怎么能说把他赶走就赶走……即便是他做了错事，那也是我这个母亲教子无方。”
“公主，你……莫要犯糊涂。”老将军规劝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现在对他轻易放过，那你真正的儿子会怎么想……你们今后的母子情谊还怎么续！”
嘉华公主抿着唇，默然许久，走上前握住沈嘉文的手：“孩子……我今后会好好管教他的，你们全都留在府里，都是娘的孩子……好吗？”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着沈嘉文说话，树叶哗哗作响，扰动着所有人的心弦。
沈嘉文淡淡看着眼前漂亮的妇人，无悲无喜：“不好。”
嘉华公主一愣：“你说什么？”
沈嘉文摇了摇头，轻轻抽回自己的手，重复了一句：“不好。”
“他并不值得我的原谅，无论您来问我多少次，我都是这一个答案。”
嘉华公主的眼神冷了下来，她刚要开口，就见沈嘉文挽起衣袖，露出了那青紫和白痕交错的手臂：“即便知道他如此对我，您还是要护着他吗？”
“我……”嘉华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那青紫的伤痕在她的眼中格外的恐怖狰狞，她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罢了，”谢安淮叹息了一声，对嘉华公主温声道，“让谢澜先去祠堂罚跪三天，日后便以谢家养子的身份待在府中，如何？”
嘉华这才从沈嘉文的伤口中回过神来，愣愣点了点头。
说到底嘉华是公主，身份比在场所有人都要尊贵，就连谢老爷子也比不上她，她同意的事情，府中没有敢否定。
这也是谢澜为何会松了一口气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