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南轩,你和实验班的莫锦丽在谈恋爱吗?”余斯俊挤在郑南轩旁边洗衣服时忽然这么问。
“啊?”郑南轩懵了。
“哇,是不是啊!”余斯俊用手肘拱了拱郑南轩,“你小子厉害了啊?”
传言不知从何而来,但几乎听到这个传言的人都深信不疑,毕竟大家都认为好像郑南轩这样的男生,几乎不可能在高三上学期还单着。理科班的女生不多,漂亮女生更少,莫锦丽的漂亮在学校都排得上号,俊男美女在一起,谁都没有怀疑八卦的真实性。
而直到此时,郑南轩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莫锦丽和他们一起返校的事情。高三开学后差不多一个半月的周末,他都是和莫锦丽一起在周日下午推着行李箱走进学校的,如果这样都还没有传言,那就不是高中了。
事实上除了他和吴书净这种有亲戚关系的,男生和女生只要一起并肩走上两三次,都足够让所有人认定他们在谈恋爱了。
郑南轩以为的是“一群人一起返校但是分前后走”,可是别人看见的却是“不同班的郑南轩和莫锦丽并肩返校”。
而且最近一段时间,下课时他有时候会在班级附近偶遇到莫锦丽,那个时候二人也有礼貌性地交谈几句。大概在旁人眼中看来,他们的关系不一般了?
“我没有谈恋爱。”郑南轩虽然这样告诉余斯俊,但余斯俊明显不信,还露出“我懂”的表情。
没有高三学生会承认自己恋爱的,反正别人问起都是一口咬定“我们只是好朋友”罢了。
“对了,吴书衡的双胞胎姐姐和你那个哥们儿陈青筠是不是也在谈恋爱?”余斯俊神秘兮兮地继续问道,“我上次看到他们一起吃饭哦。”
郑南轩至今记得,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三日,星期日上午,他们的高三上学期只剩半个多月了,下学期就要高考了。那天忽然降温,气温低到了九度,因为累积了快一周的衣服没有时间洗,只能在那么冷的水里洗衣服。
天空阴云密布,阳台外的寒风不断灌进来,水冷到让他的牙关都咯咯地颤动起来。
那个时候他忽然想起小学六年级,他当学习委员的时候,语文老师批改了“我的家庭”那篇周记后,让郑南轩把周记本拿回教室发下去的途中,他再一次偷偷翻开了陈青筠的周记本。
陈青筠在老师要求下修改了周记,最后加了一段话:“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长大以后再次拥有一个家庭,家里有我,我的妻子,还有我的孩子。我会对他们很好,我不会去赌钱,我会努力地工作,赚很多钱,以后我们一定会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就是我未来的家庭。”
郑南轩再次遇到陈青筠,是在十二月底模拟考试之前。从上周开始,考场安排有了变化,据说是模拟高考的考场要求,不再在本班教室考试。
第一场考试之前的一天下午,考生要去熟悉一下自己的考场。郑南轩和吴书衡被分到理科实验班考试,他们到实验班时,里面的学生还没有走完。郑南轩看到陈青筠正在收拾自己的书包€€€€今天学生们要把放在桌面和抽屉里的所有东西收走。
郑南轩走到陈青筠身边,帮他拿起书,递给他,陈青筠抬头看见了他。
陈青筠的头发有些长了,没有好好打理,眼睛下面是浅浅的黑眼圈,嘴唇不仅干燥,而且皲裂脱皮了,下唇还有一丝血迹。
他看着郑南轩,郑南轩移开了视线,把书放进他书包里,然后默默地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支凡士林润唇膏,放到陈青筠手中。
“嘴唇都脱皮了。”郑南轩说。他最近难道是熬夜了吗?实验班的压力这么大吗?
陈青筠刚张开嘴想说什么,视线却移到了郑南轩身后。郑南轩还来不及转头,肩上就被拍了一下。
“南轩!你在我们班考试吗?”莫锦丽高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啊,是的。”郑南轩转头看了看莫锦丽,等他再次转回头时,陈青筠已经收好书包了。他捏着那支郑南轩用过的那支唇膏,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南轩,那我先走了,我去找考场。”陈青筠这么说完以后,转身就走了。
考试、复习、再考试、再复习。越接近高三下学期,学校里的气氛越发紧张。一二年级时最贪玩的学生,到了这个时候也紧张起来。学生们都不管晚自习下课的时间了,下课铃响了以后还留在教室里学习的人比比皆是,晚上熄灯以后在宿舍被窝里用手电筒看书被抓的人也不少。
因为分了文理科,郑南轩现在在年级的排名,比一年级时未分班前好了非常多。少了不擅长的文科科目,郑南轩的名次可以排到班级五名以内€€€€尽管挤不进理科排名年级前50名,但是可以在50-70名之间徘徊。
他看到排名表上,陈青筠是在30名以内的。吴书净虽然在理科实验班,但是不知是不是因为少了文科的科目计算总成绩,她的年级排名和郑南轩差不了多少。
学校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后来并没有调整分班,理科实验班自然是有人吊车尾的,而普通班名列前茅的学生也不少。
可是实验班确实压力比普通班大了不少。高三下学期开学后两周时,实验班有个学生休学了,据说是被人发现他在宿舍里用小刀割伤了自己。
那个人是陈青筠的室友。
在那次模拟考试之后,只在路上遇到过陈青筠一两次的郑南轩,在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下晚自习时没有回宿舍,而是爬到实验班那层楼的走廊上站了一会儿。
普通班晚上九点半下晚自习,实验班的十点才下课。
十点钟,最后一次下课铃响了,实验班的学生开始陆续走出来。郑南轩站在走廊的尽头,看着出来的人。
一个,两个,十几个,到了最后,也没看到陈青筠出来。
郑南轩走到理科实验班门口,往里张望了一下。陈青筠还坐在座位上,吴书净站在他身边,两个人好像在讨论题目。
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明明开春了,空气里却只有彻骨的寒冷。走廊上的日光灯嗡嗡作响,投下惨白的光线。郑南轩把视线移到走廊外。这里是四楼,从这里看出去,比二楼的走廊看上去开阔多了€€€€天高地远。
他依然不能名状,仿佛是悲伤或是痛苦,那些本来不应该存在的情绪。他有时候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存在?在他们的关系中,这些东西从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如果不能说出来,不能说明白,那么一定是不存在的,是假的。
“南轩!”
郑南轩离开理科实验班,走到走廊的尽头时,听到这样急促的喊声。他回头一看,陈青筠连校服外套都没有穿,只是穿着郑南轩前年冬天以“太小了穿不了”为理由送他的深蓝色毛衣,从走廊那边跑了过来。
那个时候他们周末的晚上还睡在郑南轩的卧房里。陈青筠睡在地铺上,问他:“南轩,你大学想考哪里?”
“没想好,到高三看看成绩再说。”
郑南轩看着陈青筠跑到自己面前,吴书净提着他的校服和两个人的书包在教室门口张望。
“你来找我吗?”陈青筠看着郑南轩。
他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
想哭的人明明是自己好吗?
“我顺便路过。”郑南轩见他的嘴唇好一些了,可是还有些褪皮,犹豫了一下,又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支润唇膏,递给他。
陈青筠接过润唇膏,又像上次那样捏在手心里。
“你是找锦丽的吗?她已经回宿舍了。”陈青筠低下头说。
“我为什么要找她?”郑南轩说。
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冷淡,可是如果不冷淡,他就会表现出其他的情绪€€€€悲伤,愤怒,或者其他更激烈的情绪,那些不应该存在的,应该是“假的”的情绪。
陈青筠抬起头,错愕地看着郑南轩。郑南轩见吴书净接近了,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南风从海上吹来€€€€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温暖的南风会从海上来,和冷冽的北风纠缠在一起,忽冷忽热,乍暖还寒。
他问过妈妈为什么他会叫郑南轩。妈妈和爸爸是高中同学,他们在高中时谈恋爱了。妈妈说当时她住在朝南的屋子里,经常在那个窗口和爸爸见面,为了纪念他们的恋爱,就把他叫“南轩”。
“轩字多好听啊。”陈青筠以前曾经这么说,“南轩你的名字真好听。”
他没有见过那间朝南的屋子,在妈妈嫁人以后不久,外婆家就改建了。他擅自地想象那间屋子的样子,他觉得从窗口看出去,也许能看到绿色的竹子。
也许,南轩外有修竹?
他的笔记本,被撕掉的页数已经占了一半,那本本子都快散了。
第13章
大姨丈在他们高考前的两周出了意外。他经营的纸厂里,一辆大货车在倒车时把他撞倒了。
没有碾压,也没有其他特别的伤痕,大姨丈头颅着地,就此昏迷过去。
大人们带着吴书净、吴书衡和郑南轩到医院时,大姨丈还在进行颅脑手术。大姨在手术室门口坐着,发着呆。
郑南轩不知道大姨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她并没有哭。妈妈让郑南轩牵着他的妹妹,她过去抱住她的姐姐。
大姨趴在妈妈的肩头上,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像个婴孩那样。
书净和书衡坐在椅子上,他们也没说话。那个时候只有郑歆怡在说话:“哥哥,那个灯是做什么的?”
“那是用来显示里面有人在做手术的灯。”
“哥哥你看,那个门自己打开了。”
大姨丈在术后24小时内没有了呼吸。
丧礼时,吹着唢呐,敲着钹的治丧人身后,是大姨丈的灵柩,其后书衡捧着他父亲的遗像,书净举着招魂幡,妈妈搀扶着大姨跟在书净身后。书衡和书净一身麻衣,头顶白色孝帽,木然地跟着那些热热闹闹的治丧人走。牵着妹妹的郑南轩跟在队伍的尾端,五岁的郑歆怡仿佛被这样都场面摄住了,也没有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那个时候的郑南轩忽然想到,当年十一岁的陈青筠,就是像书衡书净这样,在热闹的唢呐和钹声中,送走他妈妈的吗?
丧礼过后,书衡和书净在休息了一天以后,照常去学校。郑南轩每天下课都陪着吴书衡€€€€原来话很多的吴书衡不再开口说话,郑南轩担心他做出什么事情来,几乎是寸步不离跟着他。
每天中午、下午、晚自习下课后,郑南轩都带着吴书衡到四楼等吴书净下课,如果是往常,书衡肯定不愿意这样做,但是那段时间郑南轩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仿佛失去了灵魂。
陪在吴书净身边的是陈青筠。吴书净也变得沉默。每天吃饭时都没有人说话,四个人走在深夜的学校里,也静悄悄的。三个男生把吴书净送到宿舍楼下,再一起回男生宿舍。
因为快高考了,晚自习下课时间变早了。这种日子持续了一周,在高考前一周,学校给他们放假了。妈妈担心书衡和书净放假在家会不好过,就把龙凤胎带到家里来。大姨从大姨丈过世后,就一直在郑南轩家里住着。
放假的那一天,四人如同往常那样坐公交车回家,书衡和书净先进了郑南轩家门,郑南轩对陈青筠说:“这几天你也过来,一起念书吧。”
陈青筠点点头。最近一段时间,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冬天的时候好多了,他们之间也能正常地对话,四个人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郑南轩没有问陈青筠是不是已经和吴书净在一起了。毕竟吴书净现在的情况,并不适合用来谈论这个话题。高考之前,他每天担心龙凤胎都已经顾不过来了,哪里还有心思放在自己身上。
是的,自己,那只是他自己的事,他慢慢消化就好了,和书净、青筠都无关。
他们看到的世界,和自己看见的,本来就是不同的。那些欢快的、充满阳光和甜蜜的东西,本来就不该被悲伤和阴暗玷污。
再坚持一会儿,他的疼痛怎么也没有书净丧父的疼痛来得大,虽然都是失去,可是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失去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不叫失去,那叫放弃贪欲吧?
高考前那段时间,是他人生中感觉最宁静的一段时间。郑南轩和陈青筠、吴书衡睡在一个房间里,书衡睡在床上,他和青筠睡在地铺上。每天晚上,他转过身,就能看到青筠的睡颜。月光从窗外进来,洒在他的脸上,在枕头上落下阴影。
郑南轩有时候想,这么过一世也没什么不好的。虽然他不是自己的,但如果他不是别人的,一直这样,也挺好的。
清晨第一缕阳光出来以后,他就会发现那只是自己在做梦。他怎么可能不成为别人的?总有人会占据他生命的全部。不是书净,也会有其他人。
他会拥有梦想中的家庭,那样的话,他会很幸福吧?
那本来就是陈青筠人生当中,唯一的、最大的梦想吧?
高考结束后,报志愿时,在大部分人选择留在本省时,郑南轩选择了上海的学校。广东的高校本来就很多,一般来说,除非能考上清华北大,广东学生都不愿意离开广东省内。郑南轩报考上海的学校这件事,着实让父母大吃一惊。
“哥哥要去上海吗?上海在哪里?是不是很远?”郑歆怡这样问道。
“不算很远,坐飞机不到三个小时。”郑南轩这样说道。
“三个小时?”
“对呀,郑歆怡中午睡一觉,哥哥就会到家了。”
“那我每天中午在幼儿园睡觉,我放学了你就在家吗?”
郑南轩没有戳穿妹妹的美好想象。他在不在家也没什么关系,郑歆怡马上上小学了,有自己的交际圈了。再说他上初中高中时,不也总不在家吗?这家伙早就习惯了。
报志愿前后他没见过陈青筠和吴书净。高考结束,大姨就带着龙凤胎回家去住了。妈妈说大姨要处理掉大姨丈经营的纸厂,因为大姨什么都不懂。两个孩子即将上大学,也需要不少钱。大姨不能坐吃山空,处理完纸厂,还得去找工作。
舅舅是个那样的人,没想到也没办法帮忙到大姨处理工厂的事情,几乎都是妈妈和爸爸出面帮忙的。大姨丈那间厂经营状况很好,比较顺利就转让给别人了。
陈青筠上大学也需要交学费吧?自从没有独处过后,青筠也没再和他说过这些事情。郑南轩也决定不去操心了,毕竟他已经打算要离得远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