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芹进了家门,脱下鞋子,一溜烟跑进书净的房间。
“刚回来吗?”郑南轩打破了沉默。
“啊,是,还在吃饭。”陈青筠坐回了椅子,筷子却没有再动一动。
他真的瘦了。比起两个月前第一天在小区外围停车场看到的时候,瘦了一大圈。不仅瘦了,而且还挂着浓重的黑眼圈。
陈子芹冲进书净的房间,书净被吵醒了,听到动静出来,发现郑南轩和陈青筠同时在客厅,愣了一愣。
“书净。”郑南轩对吴书净说,“我要先回去了。”
“啊,好的。谢谢你。”
“IEP真的抽不出时间的话,我可以和高老师说一下,改成线上的,改到晚上的时间。”
“那你们不是要加班?”
“没关系。”
因为陈青筠在,郑南轩本想问问吴书净复查的结果怎么样,也没能开口。他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书净被陈子芹的动静弄得不得不进房间看看发生了什么,而背对着门口吃饭的陈青筠,手上的筷子机械地动着。
他的背影,虽然瘦了一些,和那个时候也没什么变化。书净看到的宽阔的男人背影,在郑南轩的眼中,依然如此瘦弱。
陈青筠的头低了下去,筷子捏在手中没有动了。郑南轩轻轻关上门,离开了他们的家。
陈子芹的IEP会议最终因为陈青筠无法抽出工作日的早上,而被改为晚上的线上会议,定在九月一日开学前的两天。
高晗用数据表对陈子芹的父母陈述了她这一个多月取得的进展,通过的目标,接下来的目标。然后是任课老师发言,文洁从细节处补充了高晗说的之后,就轮到郑南轩了。
“子芹妈妈在七月份的访谈中提到过,孩子能不能去幼儿园的事。最近我在机构附近走访了一些学校,有一家早教机构愿意接收子芹,里面的园长和从业老师有相关经验。”郑南轩说。
“嗯,你说。”高晗说。
“子芹下午精力并没有非常好,去其他机构康复,课程也有重复,如果吃过午饭可以送她去早教,在里面待半天,进行融合,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学校就在我们中心对面不远,我和园长详谈过,接下来家长和我们都可以定期和里面的老师沟通。园长也答应了,我可以安排时间对早教的老师进行校园融合指导。”
陈子芹的家长那头沉默了,高晗以为断线了,喂了两声:“子芹妈妈,子芹爸爸,能听见吗?融合这里是你们之前提出的一个希望,现在有条件可以去实现了,你们觉得怎么样?”
“啊,可以。”吴书净这样说,“我只是……谢谢郑老师……太感谢了。”
如此一来,家里两个大人都可以被解放出来一整天了。只是吴书净知道,郑南轩这句“走访一些学校”,尽管轻描淡写,却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去年她去过十几家幼儿园,没有一家愿意招收陈子芹的,大部分学校一听说陈子芹的情况就说没能力带了,甚至有的学校直接问“这种孩子为什么要来上学?为什么不放在特殊学校里?”,也就是在那之后,吴书净打消了让陈子芹去幼儿园融合的念头。
陈青筠在整个会议中没都有发言,但他是在的,最后时他说了“谢谢老师们。”
九月一日,陈子芹的作息时间改变了。吴书净和陈青筠商量的结果是,每天早上陈青筠把陈子芹交给郑南轩,中午郑南轩把陈子芹送到机构附近的早教,傍晚郑南轩再送她回家。
“太麻烦他了吧?”陈青筠这么说。
“现在更麻烦他,子芹去蜗牛和七色花以后,他每天中午和晚上都把子芹送回来的。现在这样起码中午他不用跑那么远。”
陈青筠偶有听闻郑南轩会接送陈子芹,但吴书净一直没有告诉他,每天都是这样的。
“每天吗?你怎么没告诉我?”除了那天以外,陈青筠也没在家里碰到过郑南轩。
“你每天都挺忙的,都没空跟你说。”
此时陈子芹已经入睡,陈青筠在客厅加班,吴书净睡了一会儿以后出来找他商议事情€€€€在机构里上了一些大运动课程后,陈子芹的睡眠好了很多,吴书净自己的身体也好了点,她又让女儿跟自己睡了。她知道陈青筠每天晚上都要加班,带孩子睡觉对他来说是个很艰巨的任务。
陈青筠看了会儿电脑屏幕,吴书净对他说:“南轩应该是想帮我们。”
“我知道。”陈青筠把眼镜摘了下来,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你复查的结果还好吗?”
“挺好的,医生说肺里的和肾脏上的病灶都小了。”
“对不起,我都没空陪你去医院。”陈青筠低声说。
“我们是战友,我不想拖累你。”
“说什么拖累?”
“所以你别太在意了。南轩他是因为想帮我这个姐姐,所以才这样做的,没事的。”吴书净拍了拍陈青筠。
“嗯。”
“到时候他结婚给他包个大红包感谢他,好不好?”
“他要结婚了吗?”陈青筠的手捏着眼镜脚,本想戴上,又放下了。
“可能吧,上次我问他,他说有稳定交往的女朋友,在广州。”
陈青筠坐直了,戴上眼镜,吴书净起身回了房间。
也是,有郑南轩那么出色的外在内在条件的人,到这个年龄没有结婚的都很少见了,有了稳定交往的女朋友,应该不久后也会考虑结婚了吧?
南轩的女朋友,大概也会是明亮、美丽又自信的那种类型吧?
第26章
明天开始,子芹的外婆就不会再陪陈子芹康复了,早上会由陈青筠直接把孩子交给郑南轩€€€€尽管吴书净说他只要把孩子送到蜗牛和七色花门口,郑南轩自然会在那里,陈青筠却觉得必须提早联系一下。
他们之间,不管过去到底因为什么原因疏远,现在也可以很平常地交往,可以当作姐夫和小舅子那样去交往。这样想的陈青筠,想起十七八岁时画的那一个又一个的圈,最终发觉他和郑南轩也不是“没有关系”了。
因为他的女儿,是郑南轩的表外甥女,要叫他舅舅。
陈青筠打开手机,在微信上找到郑南轩,那是很多年以前书净用他手机添加的,他和郑南轩从未私下联系过。
比起打电话,用微信文字是不是好一些?
陈青筠写下了:“南轩,我是青筠,明早我八点二十分把子芹送到机构门口。实在是麻烦你了。”
那则消息在两分钟后被回复了:“好的,不用客气。”
陈青筠睡得并不踏实。他的身体一向不错,坚持了很多年高强度高时长的工作,并不怎么生病,平时的睡眠也还可以。但是自从七月以来,他的睡眠就出了很大的问题。他会在半夜醒来,难以入睡,有时候会整夜没法睡着,有时会在五六点时撑不住睡过去一会儿。
他以为是陈子芹的睡眠状况影响到了自己,可是在子芹睡眠好转以后,他依然在失眠。也许反而是自己的睡眠质量影响了陈子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没有告诉别人€€€€全家人都不好过,书净更是个病人,何必增加她的烦恼?
九月一日的凌晨两点,他醒来后就再也没睡着了。七点五十分时他匆匆忙忙带着陈子芹上车,到达蜗牛和七色花楼下的停车场时,发现郑南轩已经在楼梯口等着他们了。
陈青筠停好车,拉着陈子芹走到郑南轩面前,对陈子芹说:“子芹,跟舅舅上去吧。”
郑南轩拉起陈子芹的手,看了看陈青筠浓重的黑眼圈,问:“没睡好?”
仿佛年少时那样的语气,让陈青筠产生了一种错觉,站在他面前的是十七岁的郑南轩,自己是十七岁的陈青筠。
“嗯,最近休息得不太好。”陈青筠转开头,拉开车门,说。
郑南轩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辅助陈子芹说:“爸爸再见。”
九月过半,快到中秋,今年郑南轩的舅舅一家说要在中秋节前的一个周末回来送中秋,地点定在一个农庄里。
舅舅脾气古怪,家族的聚会时来时不来,而爸爸是没有兄弟姐妹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这些老人家也已经过世了,所以过节的大多数时候,是妈妈和大姨两家人聚在一起的。
那个周六下午,妈妈来电话,问他是要回家载全家一起去农庄,还是自己直接过去。爸爸的皮卡车也载不下妈妈和歆怡两个人,因为后座都放满了工具和建材。
“那我回去接你们吧。”
那个农庄的地点有点远,但是环境不错,建得像一个小园林,还有儿童区,有秋千和攀爬的绳索。郑南轩从未参加过这些年的节日聚餐,听说他们好像连续好几年拜节都是在这里聚餐了。
郑南轩载着全家到农庄时,舅舅已经坐在湖边的亭子里高谈阔论了,他高谈阔论的对象正是陈青筠和吴书衡两位先到的男士。
书衡看见郑南轩,举手对他挥着,示意他赶紧过来一起受罪。
其实对舅舅而言,说话给几个人听都是一样的,他说话的时候不许别人插嘴,而且永远都在讨论他感兴趣的话题。
陈青筠给落座的郑南轩倒了一杯茶。昨天早上陈青筠交接陈子芹时,脸色比之前好了些,今天看起来又很疲惫的样子。
陈子芹的睡眠问题通过OT训练,最近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书净也说了最近陈青筠都是一个人睡的,为什么他还会睡不好呢?
郑南轩想得出神时,陈青筠又往他的茶杯里倒满茶,但有些过满了,溢了出来。二人对看了一眼,陈青筠捏着杯子,想泼出一些来,却被烫到了。
陈青筠的手缩了一下,郑南轩阻止他碰自己杯子,说:“我自己倒。烫到了吗?”
“不严重。”
“怎么了?烫到了?”书衡凑过来问。
“还好。”陈青筠放下手。
“你最近是不是精神很差啊,青筠。”吴书衡仔细看着陈青筠,“脸色那么不好。”
“还好吧?”陈青筠说,“我去一趟洗手间。”
舅舅对于他们几个走神,不听他说话,有点恼怒,问道:“吴书净的老公为什么精神不好?”
吴书衡无语地看着舅舅。随着年龄越大,书衡越觉得舅舅怪得很,他和别人沟通的时候仿佛总是有隔膜,经常在一个时空中,舅舅却也根本不会发现其他人的处境,也不知道什么可以问,什么不可以问。
“他睡得不够好。”郑南轩答道。
“为什么不好好睡呢?”
家族中的事情,没有人告诉舅舅,因为他提供不了任何帮助。他问话也不是出于“关心”,而只是出于“好奇”。
饶是专业出身,郑南轩都有些苦恼怎么和“阿斯伯格症的长辈”打交道。他们已经定型,没有办法改变€€€€可是即使再包容的人,和他们对话都很容易产生不耐烦和不快感,那种不得不消磨自己生命去发生这种无谓对话的感觉。
因为郑南轩和吴书衡都没有及时回答舅舅这个问题,等到陈青筠从厕所出来以后,舅舅竟然直接问陈青筠:“你晚上为什么不好好睡觉?”
陈青筠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懵了。没有前因和后果,当他刚把烫伤的手指冲凉了以后出来,就被长辈问了这样的问题。
“我……”
“郑南轩说你没睡好。”舅舅指着郑南轩,说,“你为什么睡不好?”
陈青筠十分尴尬地说:“最近工作压力大了点。”
舅舅点了点头,表示他得到了答案。于是这个话题也就告一段落。
过了会儿,吴书净和郑歆怡带着陈子芹从儿童游乐场那儿走过来,陈子芹看到郑南轩,挣脱了郑歆怡的手,到郑南轩面前牵着他的手,说:“舅舅,荡秋千。”
陈青筠有些吃惊地看着陈子芹,在他印象中,陈子芹从来没有主动叫过自己“爸爸”,如果没人辅助,自己开口的话,经常把爸爸也叫成“妈妈”,他还一直以为陈子芹根本分不清人物。
“好的,舅舅陪你荡秋千。”郑南轩对陈子芹指了指吴书净,陈子芹开口:“妈妈。”
吴书净知道最近机构的文老师在教陈子芹家里的人物辨别,前段时间郑南轩拜托过她把家里人的照片发给文老师做图片€€€€以往陈子芹叫谁都叫成妈妈。
然后,郑南轩又对陈子芹指了指陈青筠,陈子芹的眼神在陈青筠脸上驻足片刻,说:“爸爸。”
让陈子芹用口语正确区分清楚家里的人这个目标,他们用了几年时间都没有做到,郑南轩他们用了一个月竟然做到了。
郑南轩对陈子芹说:“子芹很棒地和爸爸妈妈打了招呼,现在舅舅带你过去荡秋千。”
当晚的聚餐,因为只有十一个人,大家都坐在一桌。书衡和青筠向长辈男性们敬酒,郑南轩说自己要开车所以不能喝酒,低声问吴书净:“他们俩都喝酒,一会儿你们怎么回去?”
“我开车吧。”